会找个借口离开,不是出去买菜,就是进屋里收拾房间,留下两个人独处的空间。只是,父女俩同样都闭口不谈长春,也不谈时势与情报。他们就像两个步入暮年的老者,相宁每次一来就与他坐在屋檐下或是院中的树阴里,要么弹钢琴,要么讨论音乐。有时候,相宁索性留下来吃晚饭,就像在当年在家时一样自在。可是,只要一出这扇院门,她就会被一名便衣带进对面的小楼,被几个女特工脱光身上所有的衣服,等她们把每一件都检查完毕再穿上。然后去到另一间屋里,关上门,坐在一台录音机前,把相宁说过的每一句话复述到磁带上,同时也留下她对这些话的判断与分析。
有一天,相宁盯着曲谱忽然说:“老头子,如果你想离开这里,我会在外面接应。”
相家先笑了,深吸一口雪茄后,在徐徐吐出的烟雾里说:“你要是帮我离开,你就背叛了党国。”
“我不怕,我是个随时会死的人。”相宁也跟着笑了笑,抬头看着相家先,说:“有些事是我必须要做的。”
“你不觉得这也是对你的一次甄别吗?”相家先的脸色一下变得冷峻,但在转眼间就笑着一指对面小楼的窗口说:“如果我猜得没错,那扇窗户里应该站着个会读唇语的人,这会儿正用望远镜看着你的嘴。”
相宁不动声色,只是执著地盯着他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一直看到他长长地吐出一口烟雾,再也不说一句话。
当晚的音乐声第一次听起来惊心动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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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三年的八月二十三日,五十四架日本飞机由武汉出发,对重庆进行了最后一次轰炸。等到那些俯冲而下的飞机扔完炸弹,在一片火光与浓烟中调头离去时,老仆人发现相家先早已不见踪影。
傍晚时分,相宁被召到这座院子。一进门就发现胡主任已等在那里。两个人谁也没开口,在几名便衣的引领下,默默地把屋里屋外勘查了一遍后,站在台阶上。
胡主任看着相宁,说:“他要是去了延安或是南京,我们俩都得完蛋。”
“只怕他哪儿都不会去。”相宁的眼睛始终盯在钢琴上摆放的几份乐谱。说着,拿起搁在椅子上的那本《命运交响曲》,翻到其中的一页,对照着钢琴架上的乐谱看了好—会儿后,扭头对老仆人说:“这本乐谱应该有三本,你去把另外两本都给我找出来。”
老仆人不敢动,直到胡主任示意,才匆忙进屋。
胡主任显然不懂钢琴,更看不明白乐谱。他从相宁手里接过那本《命运交响曲》,说:“这是什么?密码的母本吗?”
相宁眼睛看着棋盘里那些黑白棋子说:“这应该是用乐谱简单加密的莫尔斯码。”
说着,她拉过椅子坐下,开始弹奏起钢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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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后的早上,除了那些残垣断壁,整个重庆已看不出丝毫被轰炸过的痕迹。相宁步行来到朝天门码头,挤在人群中往四下看了好—会儿,才调头走进一家热闹的茶楼。
在一间临江的雅座里,相家先穿着一件洁净的白绸长衫,见到相宁进来,就微笑着翻起桌上的一个茶杯,往里面倒上茶水后,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银盒,打开,取出一颗药丸,就着茶水吞服下去。然后,他从怀里掏出一块怀表,看了下时间,说:“我们大概有半个小时。”
相宁点了点头,在他对面坐下。
这时,相家先笑着又说:“看来我还行,我还没有老到要你帮我脱身。”说着,他拿起搁在烟灰缸上的雪茄,愉快地吸了一口后,扭头望向窗外的江面,就像在回顾他的一生那样,笑容很快在他眼睛深处收敛。
二十岁那年,相家先远渡重洋去法国留学,在那里加入了旅欧中国少年□□,回国后进入黄埔军校,曾参加过两次东征与北伐。一九二七年清党的时候,他做出了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选择——脱离□□,后来跟随戴笠加入力行社。这些履历都记录在军统局的档案里。没有备案的是他曾经秘密前往东北,联系了当地的东北抗日联军,看望了一个他不该看望的人。那个朝鲜人是他在东北活动时结交的,曾用名金成柱,现在叫金日成。相家先回到重庆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人把这个情报转达了曾家岩五十号。戴老板为此勃然大怒,在办公室里当面第一次斥责他说:“你这是背叛党国。”
“我只是想让他能早日回国组织朝鲜的对日反击,从兵力上牵制住日军,从而减轻我们在北方战场上的压力。”说完这些,相家先抬手又看了眼表后,仔细地掐灭雪茄,看着相宁,忽然一笑,说:“我的一生注定是失望的一生。”
相宁沉默了很久,把茶水一饮而尽,看着自己的父亲说:“那你可以重新选择。”
相家先摇了摇头,抿紧嘴巴,把桌上放着的一本歌德的诗集轻轻推到相宁面前,用手在上面轻轻地拍了拍,说:“也许它能帮你解脱眼下的困境,可谁能帮助我们那些潜伏在敌后的人呢?”
说着,相家先露出一丝苦笑,伸手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