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顾同归的眼睛,才在一瞬间想起还有哭泣这回事儿。他哆嗦着嘴唇,蹒跚着跑到顾同归面前,哭喊着:“表哥,表哥,舅舅在哪里,舅舅在哪里……”
顾同归挡住谢临望向棺椁的视线,他第一次在表弟身前站得如此坚定。顾同归用低沉的声音说道:“阿临,生老病死,人之常情。父皇……”顾同归的心骤然生疼,但他仍继续道:“驾崩了。你要懂事,听表哥的话,好么?”
谢临望着顾同归,慢慢咀嚼出意思,起初仍呆滞地望着,望着……他自己也不知道在望何物,蓦然,那巨大的棺木再次刺到他的眼中。梦猛然惊醒,他终于哭出声音:“舅舅,舅舅……”
顾同归强忍泪意,只是木桩似的戳着任谢临依靠,他一遍遍的告诉自己绝不能让情绪崩溃。牙关却止不住的颤抖,他感觉自己的胸腔快憋闷的撕裂了。
过了许久,谢临悲鸣渐缓。抬起泪眼,哽咽的问顾同归:“表哥,我没有舅舅了,是么?”
顾同归像平日里一样,爱怜的用整个手掌捏着谢临手腕。力道渐重,就好像对于别的部位都不好去触碰,只能把满腔的爱怜集中在了这一处肌肤,好似要把那细嫩肌肤的纹理都刻印在自己的手掌。
顾同归伸手揽住谢临肩头,把他潮湿的脸庞按在自己的胸口。他许久才挤出一句喃喃自语:“你没有舅舅,我却没有父亲了……阿临,你还有表哥,表哥会永远陪你疼你,把舅舅亏欠给你的年头都补回来!”
谢临把头埋在顾同归怀里,他感觉自己心中的窟窿终是不再呼呼吹风了,但是他知道那窟窿还在。外公去世的时候,窟窿变大了些,舅舅去世后,变的更大了。
但这个窟窿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的,谢临也不知道。也许是那次,在谢府被父亲的马鞭抽打后,也许从小就有,他记得小时候,他总想他的父亲,但他不敢提。因为外公总因这个发脾气。慢慢地,父亲成了执念,甚至在背书时碰到有关父亲的字眼,他的心就会一颤。也许……一出生就有,毕竟在他无知无觉的时候,他的母亲便永远离他而去了。
好在……还有舅舅,但那些放纵和快乐,也在今日化为永久的怀念。
上天总是不厌其烦的给人开着同一个玩笑,本该被淹没在无数离别中的一个最随意的转身,竟然是今后日日夜夜不能回想的痛悔和遗憾。痛悔什么?当时没有倾尽全力的说再见么?
谢临在多年之后,回忆起这个深秋,还是蒙着雾气,极其抽离。
这场昏睡的梦中细枝末节却记得很清晰,包括那散发着沉沉之色的巨大棺木,包括后宫众人红肿的双眼,他认识的,不认识的陌生面庞的大臣们都成群结队的三跪九叩,这许多繁琐的细节他都记得,但是所有的一切进行的时候,他都在心底里问自己一个问题,这,真的不是梦么?
有时候他会自己湮灭在热闹里,比如说看臣子们嚎着嗓子哭泣,他饶有兴致的观察起那些陌生的面孔。他发现除了前排的几位臣子,大多数人虽然面色忡忡,眼中却无泪。因此跟随着众人有节奏的哭喊时便格外引人发笑。他还看见一个人因为只顾着抬起袖子遮掩泪水太过入神而忘记了从众,以至于大家停止哭泣时,只有他一个人假情假意的哀叹声响彻大殿。那人尴尬的瞬间止住啼哭。
谢临在这时牵动起了嘴角,只是纯粹的为这个大臣此刻的窘态付之一笑。但是他若再想这个人为什么会跪在这里,为什么会装出一脸悲怆的嚎哭不止,他的心就像被狠狠的摔打在了地上,疼得抖成一团。之后他就否定自己的念头,怎么可能呢?这是在做梦。即使皇帝的棺木已经下葬多日,并且是在他亲眼目睹的情况下进行的。他仍然摆脱不了身子不在其中的梦境之感。
人很聪明,在巨大又无法改变的悲伤面前,知道自己的血肉之躯承受不住。经过数千年的演变,便开始在这个时刻拥有了梦境一般的感受。因为梦境,所以悲伤和痛苦都不真切,人们可以缓缓的去接受那个早已经是事实的结果。而不是霍然直面,那冲击,是足以把一个正常的人压垮的。梦境逐渐清晰的过程,人可以喘息着接受。
顾同归在整个守灵过程中,第一次在众人面前展露出他的沉稳和清傲。他没有歇斯底里的夸大他的悲哀,因为明眼人一看就知他的悲哀沉沉甸甸。他表露出的悲伤不足他整个悲伤的一半,因为他还要直起脊骨,去承受母亲的,谢缨的,弟弟妹妹的悲伤以及众臣的眼光议论。
顾同归最心疼的还是谢临,表弟始终牵动着他的心。
但谢临只是一日日的跪在石砖的垫子上,目光涩然。他的手拢在袖管里,袖口微微卷起,露出白净的手腕。
顾同归跪在谢临身侧,凝视着他的侧脸。良久,谢临也没有转过身子看他。
顾同归伸出手捏住谢临的手腕,笨笨拙拙地替他把袖口整理妥当。又用轻柔而专注的眼神担忧的看了表弟一眼,久久地牵着他的手,直到天黑,直到黎明。
作者有话要说:
对于父亲,阿临一直有很深的执念。这一点影响到了他的很多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