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怎样,你在充满爱的环境里长大。舅舅无妻亦无子,宠爱你如毕生珍宝。你的圣诞礼物一年比一年豪奢,贵妇人追捧的石头被你拿来当弹珠,尽管你从头到尾都对钱财缺乏认知。
你知道舅舅其实非常害怕寂寞,也知道他沉迷于从不同人那里寻求一点慰藉,但他从不带人回家。城中大半娱记靠舅舅的行踪谋生,每年年底整理出他交往过的美人名单,如铺平可占据整个页面,但他从不提及他们之一的名姓。
你试探地询问他是否需要找个舅妈,并说你不会介意。
他的回答是连续五个不。
他说万一有人敢给你脸色看。
于是你安下心。
他身上总是有很多人的香水味,有的令你呛鼻难受,有的还算好闻,其他的只是平平,你不太在意,也记不得,因为没有哪种味道可以长久停留,唯一一股永远不变的,是舅舅的味道。一点烟草,几滴葡萄酒,黄金与铁锈,在你的嗅觉和想象中,他是这些东西组成的。
安先生比舅舅小上几岁,是他多年挚友,也是你半个长辈。说是半个,因为他实在不称职,热衷于将你教坏。
舅舅多在其他产业招待他,不知道为什么,他不喜欢他来家里,特别是当你在家里的时候。但另一人的照看和影响确实是不可或缺的,舅舅也只好偶尔放他进来小住几日。
舅舅做的很对,一个半的父亲总比一个父亲要好。
娱乐版块里的舅舅是个不着调的花花公子,坏脾气的恩客,喜怒无常的纨绔,但你所见的是毫无边际的纵容与容忍,他甚至允许你爬到他头上骑马玩。格林布拉特先生不止一次提到他担心你会在舅舅的抚养下成为首屈一指的混世魔头。
而安先生,他既不在娱乐版块出现也不在财经版块,他是个无名氏,全靠舅舅的友谊在祖父的集团里占据一点地位。他生得好相貌,是混血儿里混得好的那种,清晰轮廓和精致五官带出一种冷淡的英俊,加上他偏爱西装与眼镜。他对你的脾气和他的长相极为不合。你曾疑心他对你有莫名敌意,温情脉脉的话语里隐含嘲讽。他教你抽烟和撒钱,告诉你什么是声色犬马,他教你许多你认为有害的知识,他暗地里严苛地教训你。但你还是喜欢他的。因为他在的时候,舅舅看上去不是太孤独。
你从没跟他们说过,你有时会半夜惊醒。毫无缘由地,就是突然醒来。然后你摸出房间闲逛。你在闲逛时窥见过许多人的秘密。
舅舅患有严重的失眠症。许多个夜晚,他的房间灯火不休。他酗酒,酒精却无法麻痹他。你缩在楼下花园的草丛里,抬头可以望见他坐在阳台上欣赏月色,手边脚边是成堆的酒或者烟头。一切都很颓唐,但他的神色既清凉又平静。你不知道有什么事可令他彻夜难眠。他看上去该是个无忧无虑的千金之子,世人劳碌挣扎而所求所想,他都有。
十三岁,某天雨夜,你又从模糊的梦中醒来。你坐在床上,听雨打叶片,遗憾不能去花园观察前天种下的玫瑰,一时想喝杯热可可。于是你翻身下床,抹黑钻出房门,娴熟地去厨房为自己冲可可。喝完热饮,你想到舅舅,不知道他是不是又失眠,回三楼房间时便顺便去他所在的二楼看看,意料之外地,舅舅房间并无灯光。你安下心,走回楼梯,却听见背后一道声响。
你藏在黑暗的旋梯里,看见那个人穿着红绒睡衣走来,赤足踩在地毯上几乎无声无息,他嘴上叼着支烟,火光在黑夜里明明灭灭。成排的落地窗外暴雨作响,月光投射在玻璃窗上被雨水模糊。
是安先生。
他走到舅舅门口,不敲门,径直握住门把一旋,进去了。
你在阴影中等了会儿,不见他出来。
那时你明白了什么,但还不太确定。你悄声溜到舅舅门外,发现房门并未完全关上。厚重木门开合都有不小的声响,你猜如果你是安先生,如果是为了抚慰舅舅入睡而来,也不会选择在走时因门响而将他吵醒。
你凝神细听,只听见舅舅一丝哭声,带着酒精荼毒过后的沙哑与含混,然后安先生好言相劝,细碎轻柔的话语听上去并不明显。他们不再说话了,舅舅喘息起来。
你没再听下去。你知道,舅舅今晚可以睡着了。不管是因为寂寞的心被裹暖还是因为疲惫。
那晚,你做了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