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往后,都不再有这样的一个人。
忘了几岁上养成的坏习惯,乔司令走道不爱抬脚,费鞋不说,动不动还把袜子趿进鞋窠里。要抽个空提上来,非得找个什么踩踩,便道牙子、石凳板子、自行车脚蹬,顶不及还有街口的大槐柳。
头一回遇见个人垫在他脚底下,不躲不闪不骂街,就待在那儿,顺顺静静,他不知怎么心狂舞,浑身由里地涌起一股颤,想深呼吸,呼一口捯两口,简直可说是魂不附体——十七岁的一缕魂。
十七岁的乔司令。
狗屁的司令,不过是街道上一伙找不着位置的高中学生,撮堆儿撮出个乌合组织。说组织都是抬举他们,哪个在册?在哪个册?一伙人填不满半间屋,五个司令、七个队长,几把手由着自己封,个个想说了算。
个个说了不算。倒是走出去耀武扬威,谁带头喊一嗓“保卫毛主席!”万灵丹啊万灵丹,撩猫逗狗,欺小霸弱,一举一动马上有了主义。
乔司令是其中最大的司令,没有他就没有现今的司令部。
当然也是占来的,整条街最阔气的宅门,三进,光二门外倒坐的南房就有五间,他们占了尽里的一间。据说这家祖上在朝廷当差,和皇上还攀了点亲戚,妥妥的封建余孽,解放多少年了,还享着这么大的宅子,数数,户口本上统共五口人……乔司令寻思多日,一个组织不能一集合就遛大街,一开会就奔旮旯,忒不像样,容易动摇革命意志,说什么这革命的根据地不能缺!
先斩后奏,还真就占来了。
也是这条街上王八多,甭管水深水浅,哪个院里都能揪出几个阶级敌人、隐藏的反动派。和乔司令一样的司令们都爱在这条街上转悠,满目是“四旧”。“四旧”坏透了,坏到骨子里,“四旧”让他们的手也痒,心也痒,让他们的胃口都变大了。
五司令顺子说,“四旧”顶好不过了,长这么大我没这么开过眼!
三队长小抄说,好个屁!破“四旧”、破“四旧”,都破了,能叫好?
乔司令说,不破不立,看看这些造孽的东西,在敌人手里坏,到我们手里就叫好!
关于“四旧”的好坏,一伙人动辄争论,动辄的结果从来不变——走,再把面口袋刮一遍去!
“面口袋”是他们对“四旧分子”的称呼,意思是刮巴刮巴总能刮下来一碗粥。
不过乔司令对粥的兴趣不大,乔司令更爱看“面口袋”们畏畏缩缩,像狗一样溜着墙根儿走,抽冷子喝他一声“你!”他从头到脚一个哆嗦,想走不敢走,把自己立在道上,嘀咕着人要挑他什么刺,找他什么碴,心叫个不上不下,不情不愿,全写脸上了。有些还不肯往脸上写,那也藏不住,他乔司令什么能耐?火眼金睛,一挑眉看到你灵魂深处。
尤其碰到六号院那个封建余孽,远远地刚照上面,余孽自己定住了。
是个初冬的清早,天还灰着,余孽操着大笤帚正扫街,看见戴红袖箍的乔司令拐过来,笤帚即刻立到了墙边,人也立到墙边。人比笤帚高一头,人不如笤帚直溜,垂头耷脑,没形没骨,活像个被刮空了的面口袋,风一吹就要瘪。
瞅着就欠拍打。
街灯未熄,乔司令趿拉着步子走上去,白悠悠的光映在道两旁,满墙的大字小字争着那一点亮。刷啦刷啦,哪张报的纸沿没贴牢,给风一刺哼哼起来。余孽夹在这哼哼中间,不声不响。
乔司令突然响了一声,但下一秒收住了。怎么就这么巧,余孽身后的标语,本来好好的一句“最红的红太阳毛主席万寿无疆!”街灯的光罩成一把伞扣掉了后半句,而前半句被余孽挡住一个“太”字,进到乔司令眼里,这话成了“最红的红阳毛”。
红阳毛,阳毛……乔司令想起昨天下午看游街,顺子说自己一早晨洗裤衩,洗出来两根毛,猜怎么着?红的!
小抄说,你没进化好吧,长红毛,猴子备不准有红的,那也是猴屁股!
顺子说,你懂个屁,这说明我的革命性是刻在骨子里的!我不光一颗红心、一腔热血,连毛都要造反!
小抄说,你怎么肯定就是你的毛?
顺子说,放你妈的屁,我的裤衩!我倒想是别人的,也得有人和我搞!
乔司令越琢磨越拽不住嘴角,硬拽,他想他绝不能在这溜墙跟前笑出来,大不敬,何况余孽耳巴巴听着呢,他的司令架子必须端住,端稳。压着嘴角,他那双假解放军黄胶鞋已步入余孽的视野。
要说余孽真够自觉,眼睛从不升到乔司令腰部以上,什么时候都是那么垂垂着,除非乔司令命令他“抬起眼来!”他战战兢兢地掀一下眼皮。
一掀,黑眼珠上开出两盏灯——街灯正投到那里。像给尘土迷了眼,他一双睫毛忽闪着,两盏灯于是一开一闭,一开一闭,随后彻底闭了,他又垂下眼。眼珠子却不老实,拱在灯罩一样的薄眼皮下动来动去,使乔司令联想到某种虫子。哼,就是臭虫,鬼祟得不敢见人!
就是这天,余孽斗胆给乔司令提了一句醒,说,你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