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晚觉得自己在做一场清晰又模糊的噩梦。
她能看清急救车床飞速滚动的画面,能听见救护车鸣叫的声音,能闻到医院急诊处消毒水的味道。
但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手脚没有知觉。有人跟她说话,她就听着;有人给她指路,她就迈步;有人叫她交钱,她就……
她交不出来。
回家前忙着复习考试,有一段时间没怎么去蜜蜜。眼下各种住院费检查费药费加起来有小一万,她没有那么多,还差一大半。
她站在收费处纹丝不动,却连尴尬都感觉不到。
但命运突然伸出一只透明的手,揪住了她后脖颈:“看。”
她被神秘的力量拧着头,望见了午夜的旭日。
旭日过于耀眼,令人几欲晕眩。
想过无数次与她拥抱的场景,却从没想过会是这样实现。
盛之旭虽然穿着蓬松的羽绒外套,但这样冲过来,长臂一展一收,易晚猛地被他抱住时好像被铁条箍住似的,身上硬梆梆地绷着。
但这正好让她从梦游一样的麻木中清醒了一点,小声地吸了口气。
“嘶……”
盛之旭听见了,犹豫又紧张地放松了一点力度。
“你怎么了?你受伤了?”
易晚靠在他身上定了定神,眼前映满他衣服干净的雾霾蓝色。真神奇,他这样一问,好像给她的迟钝撕了道口子一般,后知后觉此刻大量涌了出来。
她觉得头痛,脸颊痛,身上也痛。
易晚忍着答:“我没事。”说完闭了闭眼,轻轻将自己推离盛之旭的怀中。
她总是这样,对陌生人投怀送抱,拒朋友千里之外。好像上次也是这样,她想起来。
盛之旭松了手,胳膊放下去又抬起来,然后又放了下去。
两个人既不再动,也不讲话,跟两个玩一二叁木头人的小孩一样。盛之旭暗暗观察着易晚的伤口,易晚埋头盯着盛之旭的鞋子,彼此陷入长久的疑惑与沉默之中。
收费处的大妈看不下去这些小年轻的唧唧歪歪,挥手道:“我说,小情侣吵架了?要吵去那边吵,吵完回来交钱!”然后便低头刷起了手机。
正巧急诊的护士在那边喊:“王思红的家属?”易晚来不及向任何人解释任何一句,回身便往护士站跑。跑出一步她顿了顿,侧身朝着盛之旭模糊地挥了挥手:“让你看笑话了,不好意思。”
她嗓子噎了噎,“拜拜。”
随后便逃跑似的背对着少年加速,直到站到护士面前。
“医生看过了,照完MRI就去手术室,但你妈妈肺有问题,要再加一个胸腔CT,你交了钱没有?还没啊,那正好,拿着这个单子一起交,去吧。”
易晚听得手都伸不出去,护士把交费单塞到她怀里,正打算推着小车走开。她张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现在情况什么样……严重吗?妈妈的肺癌……会对手术有影响吗?我……能晚点再交钱吗?
易晚千头万绪理不清,低头看见手中纸张,更是觉得手指发热,再拿一秒就要烧起来。
沉默中,突然一把少年的声音响起来,像空无一人的广场上飞过一群安定的白鸽。
“护士姐姐,她头上的伤不用处理吗?”
易晚仿佛知晓一般闭上眼睛。她无法否认内心或多或少有想象,但此刻得知盛之旭真的没有走,她一时竟不知道自己是庆幸还是紧张。
盛之旭倒是坦荡,大大方方看着护士。本来要去忙的护士回身看了一眼易晚:“看着问题不大,你有头痛头晕视力模糊吗?要看就去挂号啊,不过要等医生回来……”
挂号要钱,检查要钱,治疗要钱。易晚顿时精神,条件反射蹦出一句“没事不用了”,勉强拉住盛之旭的衣角,阻止他没说完的“肿这么高也问题不大吗?”
他回望她,眼底藏着复杂,但依然看上去柔软干净。
她没有办法跟他对视,就像黑暗无法面对阳光。
一片雪亮,无所遁形。
向他说出整个故事的时候,好像在说别人的事。
从高中说到大学,从小食店说到咖啡馆,从妈妈的病说到小舅的逃,从你的旧同学说到现在的小晨。这些都是别人的事。
只有这样,我才能勉强假装有颜面站在你面前。
虽然我也知道,我没有。
盛之旭明白过来的时候,脑子里的乱麻已经被彻底斩断,简单粗暴的一目了然。
身旁的少女与他一同坐在医院角落里,垂着头,侧脸还染着血,如同折断了脖颈的天鹅。
他走出迷雾,拨开水帘,视线终于清晰时,却发现自己看到的是这样一幕悲哀。
那一刻盛之旭最大的感受,是抱歉。
为他的无知,为他的无能,为他的无所适从感到抱歉。
虽然这根本不是他的错。
“你可以早点告诉我的。”少年嗓音不再轻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