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熙二年的这一场不大不小的痘疫,后世史书盖棺定论,成就了两个人。湮没在历史的车轮与洪流里母亲们的眼泪,不过是汗青上寥寥几笔带过的绪语。
谢溶溶成了几千几百个人里,最先品尝那份蚀骨之痛的人。
早在前朝,纵观古籍,已出现种痘的疗法,可用在一岁左右的孩童身上预防出花。先是家里出过花的人的衣物被分给左邻右舍,后来又有鼻苗种痘和“取疮中汁黄脓敷之”等等各式借助疮人来达到疗效的记载。随着痘疫的平息,这种普遍用于乡野,只有十之四五成功几率的法子也渐渐被人遗忘。
武定候府的嫡少爷出花一事,当夜就被邢太医报进万寿宫。徐太后没等天亮上朝,擅行调令,命上十二卫严守城门,设立查痘章京,京中不论男女老少,有无出过痘的都要登记在册,设榜招募天下杏林圣手,由前太医院院首邢肃同带头展开了一场历时数月的围城之战。
敬府被重重围起的那一刻,不仅仅是陈氏,连老夫人都变了脸色。
上溯其源,查到了一位新被雇来的乳娘,等金吾卫顺着线索摸去,发现她已和独子悄无声息地死在了茅屋里。后来屋子被一把火烧得干净,人们在焦黑的土地上供奉了一座俭朴的痘娘娘庙。
陈氏撒泼大哭,来来回回只说自己不清楚,可人是她找回来的,阿鱼发了痘,也是她提议搬去北院关上门,找两个麻脸姑子和嘴紧的大夫照看。事发不过半天,金陵城中人心惶惶,街上如飞鸟投林,除了巡逻的卫兵和刀甲碰撞的声音,似乎连声蝉鸣都听不见。
敬家阖府上下,自敬廷去后,也只剩敬叁老爷在朝中任职,他半夜被一片哄闹声吵醒,知道真相后恨不得以下犯上,冲进去舞着手脚质问老夫人,痘疫这种翻天的大事,你怎敢私自做主?眼见仕途无望,他看向大房的眼神几乎要啖其肉,嗜其血。
这些勾心斗角的身外事谢溶溶是一概闭目塞听的,她一心扑在阿鱼身上,邢太医叮嘱她不能近身,也不能触碰换洗下来的衣物,她就抢着去煎药,去烧水,把自己安排得满满当当,然后跪在辟出来的偏房里,手抖到拿不了笔,就一遍遍地磕头念经,苁枝看不下去,哄着她喝水吃饭也不理,每天都顶着一双黑红的眼圈,不知是熬出来的还是哭出来的。
她看着院子里太医们进进出出,给每个人鞠躬道谢,一天下来连腰都直不起,见过她的下人们都说,哪还认得出是昔日柔若金风,嫩如细枝的二夫人。
敬廷死后,像是有人拿着算盘,催她把前二十年没有尝过的人间疾苦悉数奉还。
短短叁天,像是过了叁辈子。听说痘有瘪下去的迹象时,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她靠在游廊的朱漆柱子上,毫不避讳地席地而坐,仰着瘦了一圈的脸呆呆地看月亮,连身边何时坐了一个人也没有发现。
燕回把手中的汤碗递到她面前,不知该说什么,言简意赅道,“吃。”
他二人这几天虽然寡言,但格外有默契。她囫囵问不出口的话,他只消一眼就能转述,她脑袋乱成一团,明明忙得晕头转向却不知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他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身边,引着她去药房,从寺里讨来经书和菩萨像,还有纸做的痘娘娘。让旁的人看去,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才是正经夫妻。
谢溶溶顾不上他人的风言风语,她和敬老夫人何其像,后者这辈子到死眼前的风景就只有一层白雾,而她的一双眼睛里除了病床上的阿鱼,就什么都容不下了。
绷紧的弦松懈下来,变得柔韧可张。她接过搪瓷碗小口小口地啜吸着,轻声说了句“谢谢”。月亮苍冷又遥远地挂在天边,吝啬地寄来一束辉光,洒在台阶上,巧妙地游走在两人并排而坐的空隙间,像极了他们此时的关系。
平静,疏离,看得见,摸不到。
可燕回觉得这反而是个最好的开端,他问,“你今后打算怎么办?”
谢溶溶吃尽最后一颗煮的绵软的红豆,眼神有了丝生气,“等阿鱼好,带他去苏州找我爹娘,然后养大他,请先生读书习武,日后想考科举还是武举都随意,就是去开个铺子做生意也行。能看着他长大,侍奉爹娘,就是我最大的心愿。”
燕回低头搓搓手指,“哦,没有……替你自己打算么?”
谢溶溶把碗放在他俩之间,说,“你是说嫁人?没这个想法。也不是说要给敬廷守节,我心里敬他爱他,他去后我愿意替他照顾老幼。可如今……”她摇摇头,“想清楚了,嫁去做媳妇哪有在家当女儿舒服?我爹娘这辈子就我和大姐,指望不上外人来养老,我前些日子写信去,他们也高兴一家聚在一起。”
她少有和他说这么多心里话,敬廷的死带走的不仅仅是她活在梦里的叁年,就连他们仅有的怨也随着世事无常而变得不值一提。
燕回有些烦躁,要是放任这段感情变得平淡如水,迟早会顺入江流,被遗忘在经年的长河里。她带他见过了另一番天地,如何甘愿再回到泥泞中去?
他犹豫半晌,道,“阿鱼好起来,能让他认我作干爹么?”
谢溶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