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秋逢闰,鹊桥重驾,两度人间乞巧。
七月初,八座城门重开,苏州府水陆纵横交错,一时间地上走的,桥上过的,河里浮的,熙熙攘攘喧闹冲天。适逢七曜重日,渡过疫劫的人们张灯结彩,硬是要把牛郎织女相会的柔情佳期提前过成小年。
牛自明见了谢溶溶一面便魂不守舍,回到家后跟在他娘身后一个劲念叨。邹氏被说得烦了,随口打发他,“我的儿,她一个寡妇,没凭没靠的,除了你色急昏头,谁还愿意娶她?”
牛自明有些不乐意,“那可不好说,溶妹妹长得好看,她爹虽然没了官职,可还有个姐夫是四品知府。”
邹氏不以为然,“人心隔肚皮,谢家老大要是真孝顺,怎么不把她爹娘接到身边去?你放一百个心,娘肯定把这事儿给你谈成了。”
牛自明乐得找不着北,扑倒在邹氏膝下,把脸上的油丁点儿不落地蹭到她裙子上。邹氏心满意足地拍着他的头,给他出主意,“明天不正是乞巧?去找你谢妹妹出门转转,西市那边热闹,还有钱么?娘给你凑点。溶姐儿是见过的,一般东西瞧不上眼。”
“见过世面”的谢溶溶躺在床上,对着平头案上的油灯来回转手腕,目不转睛地观察那串蜻蜓眼手链,漫不经心地问苁枝,“你说这样一串珠子,得要了多少钱?”
苁枝粗粗扫一眼,“不到一钱银子?要是碰上夜市,从胡商那里买还能更便宜。”
谢溶溶“哦”了声,也不见把它摘下。苁枝见她兴致缺缺,问,“小姐去过夜市么?”
谢溶溶想了想,“小时候去过一次上元灯会,人太多,差点丢了,后来娘就不让我出门。”
苁枝夸张地睁大眼睛凑过来,“嗐,人多才好玩呢。”
谢溶溶支起半边身子,靠在软垫上倾身听她描绘那人山人海,热闹非凡的市井画卷。
“.…..您不知道还有能喷火的人吧,呼地吹口气,火苗能把头发都点着……”
谢溶溶不信,“他嘴巴是铁打的?”
“那谁知道,保不准还真是。还有跳舞的胡姬,您见过没?绿眼睛,金头发,能转好多圈圈。”
苁枝没注意到她渐渐敛了笑,还在感慨有多少好吃的好玩的。
“.…..人们叫她回纥的阿依慕,意思是月亮的女儿……”
那时候她仰躺在床上,自始至终都没有偏过头,看一看他是否也和那晚的月色一样凄冷,在没有人的角落,曾摘下一副融在脸上的面具,像个普通人一样也有喜怒哀乐。
谢溶溶突然间意识到,她过去二十年平静无虞的生活,在遇见他后宛如逆水行舟,艰难又深刻。而对于这个本该牢牢印在心里的推波助澜者,她却总是记不清他的模样。
燕回是浮游在水中的一尾鱼,能推着她的舟楫离岸,也能载着她在云谲波诡的漩涡里觅得一线生机。
不知从何时起,那些错误的过往仿佛被只看不见的手抹平,抹去她无处宣泄的恨的同时,连带他不堪的轮廓也被风蚀,亟待一支崭新的笔重新斟酌勾勒。
她爬起来把那只泥娃娃从案几上摸过来,翻个身抱在怀里,低声说道,“苁枝,我明晚想去街市转转。”
即便谢溶溶不提,谢夫人也要赶她出门。
牛自明从下午就跑来宁宅门口打转,就等着天一暗大市开,打着陪表妹见识苏州风土人情的旗号套近乎。
她换身不打眼的月白色直裾裙,配妃色水纹莲花腰封,首饰也只别根盘花玳瑁簪子,学未出阁的女子在脸上蒙一层薄薄的面纱,和苁枝一前一后从后门拐了出去。
夜色微沉,城中早已挂起一盏盏灯,谢溶溶从窗口探出头,江面上云水淙淙,岸边升起的袅袅炊烟交织成一片雾沉沉的暮霭,落在身后错落的屋舍像是被泼墨绘成的蜃景,是天外天,楼外楼。
苁枝要扶她上岸,谢溶溶摆摆手,提着裙角跳到台阶上,面纱下的嘴角牵起,显然心情极好。
沿街的火树银花是被吹落的星群,恍若整个穹昴倒扣过来,在人间铺了一条长长的,看不见尽头的绛河。她像是踩在云上,彳亍在光怪陆离的别境,不错目地把一切尽收眼底。
谢溶溶没凑过乞巧节的热闹,未出阁时是没有机会。嫁给敬廷后,总有一桩桩事里外提点她端起将军夫人的架子,没有余留给她渐渐磨灭稚嫩和矜弱的时间。
她看什么都稀奇,看什么都喜欢。苁枝怀里不多会儿就抱了一堆七零八碎的小玩意儿,,她也拦不住,胡商操着蹩脚的口音说几句漂亮话,就能让谢溶溶乖乖地掏出银子。
“苁枝,我想吃龙须糖。”
谢溶溶小口舔着一支薄壳糖马,马尾巴还没吃完,就又盯上了别的。只要她那双葡萄一样的黑眼珠泛着水光盈盈地看人,再硬的心肠也说不出重话。
苁枝低头看了看怀里的两提云片糕,一咬牙道,“小姐,这才走了多久,西城四十六坊,街市会馆云集,多得是好东西,我带你去前面捞小鱼儿。”
谢溶溶果然被牵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