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穴甬道无休无尽,因此江闻的脑海里仍旧翻腾着刚才的见闻。
溶洞中的冰夷石像古拙苍朴,体表外的钟乳如一团团凝结的死白脂肪,黏涎欲滴地从石像身躯各处蜿蜒淌下,覆盖住了本该是雄浑威严的黄河水神模样,将它彻底变成了一头潜藏在溶洞之中、外表邪恶颟顸的鱼人巨怪。
江闻只是看了一眼,就无法从脑海里挥去这幅扭曲的图景,他完全无法猜测素来以雄大写实的艺术风格着称的秦人,为何要虚耗人力凋刻出这座恐怖石像,可秦人的所作所为也未必就能轻易揣测。
就如应老道所说,当年派出军队攻略的秦始皇,便是因为胸怀囊括四海天下的野心,才会在中原战事喘息甫定,就命令秦王朝的五十万大军在尉屠睢统帅下,分东西两路浩浩荡荡南下。
东路取道江西攻闽越地区,西路取道湖南攻广西地区,而他们的居中一支,越九嶷,下湟溪,顺北江直捣番禺。三军出朝,地动山摇,陆上甲马如云,水上楼船相继,旌旗遍野,戈矛林立,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摆出的阵势,令从未经历如此战事的南越人心胆俱裂。
每当扑朔迷离的历史摆在江闻的眼前,他会被其中幽远神秘的模样所吸引,悠悠遥想着当年同样踏足这块土地的秦人,是如何在蛮荒恐怖的岭南土地上征战杀伐,用血与火一遍又一遍耕耘着这片从未被开掘的土壤。
“应前辈,外面满地的铜人也是秦人所铸吗?”
江闻跟在悠长曲折的地穴之中游弋,忽然想起了那些造型仍带野蛮粗鄙,却充满想象张力的铜人凋像。对方既然称其为“铜山俚人”,应该也清楚其中的底细吧。
应老道虽然矮小跛足,脚力却十分健硕,只见他在幽深曲折、光滑狭窄的石甬中丝毫不显得费劲。
“江掌门,那些铜人并非秦人所铸,而是当初被囚禁在溶洞之中昼夜劳作、永无止息的俚人们自行铸造。”
应老道幽幽叹息着,继续向江闻解释道,“当年因南越人凶勐,秦军作战日渐不利,乃至于被围困在了番禺城中寸步难行,幸而西路人马攻破了广西要塞,俘获大批俚人奴隶,其中一半被留在北流铜山中日夜劳作开采,另一半则被投入这处暗无天日的水下监牢中造船,直到死去也未能踏出这一步……”
残酷的话语回荡在石甬之间,刻画于丰功伟绩背后的向来都是血淋淋的爪痕与苦泪,令人触目惊心。
屠睢是一名标准的秦国将领,眼中没有绥和与安抚,只有气吞万里如虎的雄心,其时大秦气势正盛,撄其锋者必死,故而哪怕始皇帝给他的后备兵力只剩“逋亡人、赘婿、贾人”,哪怕南征秦军配发的是被使用了二十余年、写着“十四年属”铭文的生锈铜戈,哪怕秦军受尽溽暑、咸潮、台风、蛇蝎、山蚂蟥、痢疾各种瘴疠疫病的折磨,他依然是那个坚韧耐战的老秦人,为了胜利可以付出一切,乃至于彻底放弃在无辜的俚人面前最后一点的悯善之意,一直到他率着楼船追击越人,被越人主帅桀骏的毒箭袭杀而死。
江闻明白应老道所说的“俚人”指的是什么——所谓的‘俚人’就是‘僮人’的祖先,他们和越人一样都是百越民族的一员,只不过越人伴水而居、乘船出入,俚人随山洞而椟,巢居崖处,一支虽然早已消亡在历史之中,却是后世壮族的始祖。
传说在秦军苦战之后,终于底定岭南大部,消灭了越人有组织的抵抗,剩下部分不肯臣服的越人,退入了广西的崇山峻岭之中,成为后来的僮族(壮族)。《粤西丛载》和《天下郡国利病书》都把僮族归入“古越人”之列。但也有人说,瑶族才是广西原住民,《明史》便称僮族是元朝至正年间才从湖北迁入广西的,但显然应老道经过了自己的考据,此时并不认可这种说法。
北方而来的秦军控制番禺需要的是“楼船之士”,只有这样他们才能从北江顺流而下、击破围困番禺的、几十上百啸聚如风的南越舟舸。然而,秦军南征要翻越湘粤交界的崇山峻岭,才能到达北江,他们不可能扛着楼船翻山越岭,唯一的办法就是到达北江后自行制造楼船,扭转水战不利的局面。
而屠睢能在那么短时间内制造出这么多楼船,除了说明秦军有非常高的造船技术和生产力,还证实了这处无数侗人的溶洞船台的重要作用,也证实了无数消亡在地下的俚人是真实存在的。
“江掌门,你可知道在屠睢身死之后溶洞船台也逐渐废弃隐匿,这些俚人一直苟活到了赵佗称帝,才被人在这处溶洞船台里发现。”
应老道说着骇人听闻的青史遗事,脚步悄缓地向前走着,“船台俚人于几十年间生食鱼虾、渴饮咸水,已经只剩下几十个身躯刺突、皮肤生鳞,眼白如同死鱼不能视物的病残了。他们唯独靠着徒手刻铜为偶、日夜膜拜冰夷才活了几十年,自己却统统变成了不能算是人的东西。”
“赵佗听闻之后,急命被封苍梧王的族弟赵光前去北流铜石岭,探访那批被屠睢安置于深山采矿的俚人,而赵光送回的简牍颇为语焉不详,就被赵佗当即销毁。传闻一直到宋末,还有人说铜石岭的深山矿洞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