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最炎热的夏季,夏季最炎热的八月。
从开着空调的室内走到室外,人必然先迟钝个叁五秒钟,才能慢慢在习惯中找回真实感。在这个月,安城与北京很相似,到处是白晃晃的一片,高温能扼杀一切生命的气息,整个安城中学的校园显得极其静穆、悠远。
迎面而来的女同学和她打招呼:“嗨,清嘉,又早走啊。”
戴清嘉贪凉厌热,夏天喜好穿着短裤,在没有衣物遮挡的时候,她的白皮肤简直是迟到早退的最佳提示。她身姿轻盈,走路又不稳重,导致她在黄昏和夜晚的交界点逃自习的时候,像是在漂浮在咖啡上的奶油,十五分钟,从教学楼到校门口,逐渐地融入夜晚。
她今天走得慢慢悠悠,这说明她有正当的理由。
戴清嘉点头:“嗯,是啊,今天我姐姐结婚。”
或者应该是,听说戴宁笙今天结婚。毕竟,戴清嘉准确知道的,除了即将要去参加这场婚礼,以及婚礼的女主角是她亲姐姐之外,和局外人没什么区别。
听说是中间人介绍,听说新郎是医生,上交医毕业的临床博士后,和她姐姐不能更般配,听说两家人渊源不浅——例如他们的母亲曾经在同一所中学任教。
有着当老师的母亲,不奇怪两个人的名字都如此端正,飘在云端的诗意,戴清嘉坐在行驶的汽车后座,看着请帖,不由笑出来。
但是,好歹人家算得上人如其名,相比之下,她简直是欺世盗名。戴清嘉其人,符合了所有外界对艺术生的刻板印象——叛逆、贪玩、脑袋空空、玩世不恭。
她只有一点是好的,那就是漂亮,不是一般的漂亮,无论站在哪里都可以和其他人区分开来。不过,在妈妈眼中,这种过分张扬的美貌可不是优点,必须换一个词来打压她的气焰:金絮其外,败絮其中。
正因为父母对所有夸张的东西保持谨慎态度,不能容忍其野蛮生长,戴清嘉提出的要学表演的想法,被他们果断否决。
戴清嘉比他们更绝,和母亲闹过矛盾,简单收拾之后,索性离家出走,一个人到北京游荡了一个月。被父母抓回来,关进全封闭的军事化管理补习学校叁个月,在外婆家闭门思过两个月,最后托关系塞进重点高中,要求她安分守己,作为妥协,他们同意她艺考。
于是,戴清嘉久违地重新过上了这种规律的日子,虽然会迟到早退,但基本上是池塘里的泥鳅,掀不起大波浪。
李韵早在停车场候着二女儿,戴清嘉一下车,就恨不得把她从里到外翻个遍,确认她今天有个高中生的样子,才放心地拖着她的手往里走,边走边提点她,稍后见了谁要叫什么,不失礼貌。
李韵退休前是老师,特别喜欢管人,戴清嘉嗯嗯啊啊地答应着,挽着她的手臂:“李老师,今天这么忙你还有空操心我,你真是爱我。”
“可不是!忘记谁都不敢忘记你。”李韵叮嘱她,“等会见到姐姐,记得说点好话知道吗,这是她的重要日子。”
戴清嘉问:“怎么说?”
“你书读到狗肚子里了?百年好合、永结同心不会说?”
“我书读到哪了,你还不清楚吗?”
李韵鄙夷道:“真好意思说。”
停车场乘电梯直达光耀的酒店大堂,由暗转明,李韵看清戴清嘉手里抱着个礼物盒,指着问:“是什么?你送给你姐的结婚礼物?”
李韵一半欣慰,另一半又不太相信,戴清嘉寄宿在校,家宴次次缺席,什么时候关心过她姐结婚的事情。
戴清嘉很诚实:“不是,同学送我的,单反。”
“谁?男的女的?”李老师眉毛倒竖,“戴嘉瞳!你怎么能乱收礼物?”
戴清嘉原名戴嘉瞳,奶奶和外婆合作起的,安城重男轻女现象严重,在李韵的第二个孩子出生前,爷爷为了孙子翻遍了经典,听说是女孩,虽然嘴上不苛责,可还是失望地放下了字典,不再过问起名的事情。
外婆晚年信佛,眼睛是智慧之门,佛教中有五眼之说。若修习五眼,则获无上圆满正等觉果。而奶奶不喜欢李韵咬文嚼字,认为名字通俗易懂的孩子人生会更顺利,她的理解很简单,小时候但凡见过戴嘉瞳的人,无一不赞她的眼睛又美又灵,原来完美之中可以有更高一层的灵韵。因此也认同这个名字。
后来,由于戴嘉瞳实在是太闹腾了,李韵求助于玄学,专门找人测算过,说是嘉瞳这个名字压不住她,便改成清嘉,希望她能文静一点儿。
结果根本压不住,她该如何调皮捣蛋还是如何调皮捣蛋,李韵在生气的时候还是脱口而出叫她戴嘉瞳,索性不讲究了,混乱着称呼她。
李韵想,养育孩子不外乎如此,文学的、哲学的、宗教的,凡是所知的学问,所有的精神与物质,不问真假,只要能给予,恨不得全部给予。然而,李韵为戴清嘉投放精力与时间,却看不出她有成材的迹象,常常感到苦闷。
戴清嘉嘴角向下撇了撇,假装没听见,加快步伐,到了人多的地方,李韵就不好当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