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字一顿,口吻沉着平静,却几乎在客厅落下回音。
“不知道为什么,我看得见冰箱外面。有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饭,他们笑得很开心。”
指尖在杯口一圈圈滑着,宛如一个个逃不出的死循环。
快要完成时,已是晚上七点半。尴尬的晚餐时间,隐约有饭香从厨房飘来。
弟弟声音低沉,近乎耳语。
自知听起来荒谬,他扯出一点笑:“我被冰得很冷,我完全走不动。有人把门紧紧带上,冰箱灯灭了,我被关在黑暗里。”
眉抬眸,万姿泛起一丝笑,望进弟弟眼睛里去——
当吞咽声从口腔震动耳膜,万姿同时听见弟弟开口。
水晶粒套上橡胶圈,调整位置插进灯架里。接着,是下一枚水晶粒。
“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我……”
当时年幼的他,觉得自己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默不作声各自饮酒时,气氛掠过一阵缓和般的寂静。
“你说得对。”万姿自己也笑,举起酒杯,“梁景明和我在一起,要不是走大运,就是倒大霉了。”
现在回想起来,他的确是。
口才好如万姿,也忍不住无言了片刻。
“但我他们中间没有一个人会选择我,会给我开门。”
从静谧清晨到漫漫黄昏,他拼得要哭出来。并非因为手上动作无穷无尽,而是因为原来父亲日日做的,都是这种事情。
“我哥真把你当自己人,什么都讲了……”叹了口气,弟弟笑意更浓也更暗淡,“是,我在救护车上看着我爸爸去世。”
菲佣把大盘端出来,他看见他们吃的是庆祝乔迁的传统盆菜。
说不下去般,他顿了顿,又另起话头。
“这就是我的感觉,这就是抑郁的感觉。”
都是父亲从一个个水晶粒中,一个个犄角旮旯中拼凑出来的。
特写拉近一点,再近一点。
跟在哥哥身后办丧事,少年找到前来吊唁的父亲工友。
“我就在那个隔板上,待了一辈子。表面上完好无损,实际上在慢慢地腐烂。”
玻璃在空中相碰,激出天堂般悦耳的音鸣。
“难道人生一切事情,不应该尽全力攥在掌心?”
“啪嗒”一声,光华如烈焰般掷入豪华客厅。
最后摇头笑得无奈,认输般鼓起掌来:“天,我哥交往的到底是什么人啊……”
根本不敢细细咀嚼往事,手里的速度越来越快。终于到了最后,巨大莲花灯被吊上天花。
可比起想吃东西,他更想掉眼泪。
“你说我哥像小狗……我觉得我是一颗蛋。”
要用3米的威亚吊在半空,一共有560个水晶粒组成,那盏吊灯书桌般大小,是莲花般绽放的形状,需要从无到有一点点组装。
当时少年想法简单,只记挂着父亲的遗愿和钱,直到跟着工友拘谨地步入浅水湾豪宅,突然被惊住了神情。
心底仿佛渗透出点点酸涩液体,悄然酝酿着堰塞湖般的规模。
“一颗放在冰箱侧边隔板上的鸡蛋。”
视线从清晰变得模糊,眼泪却始终没有滴落,唯恐流在胶圈上消解粘性,影响了装灯效果。
“但梁景明只知道一半的故事。”
少年和客户一家子,脸色都不好看。一边肚子里在唱空城计,一边用神色下逐客令。
“你明白吗。”他抬头看万姿,笑容更衬得眼袋疲累——
这是属于别人的,灯火人家
“抑郁”,这个沉重的词,就听他淡淡提起,可她用不下去。
“我眼睁睁看着他,死在那个四面反光的金属牢笼里。”
“我从小拼了命地读书,长大拼了命地工作,所有机会都是我自己抢来的,为什么一谈恋爱,我就突然要随缘?”
每一次用各种理由讨要的零花钱,每一本想学画画央求买的闲书,每一顿简单但营养均衡的四人饭菜……
小时候,他总是因此开心得不得了。因为他很爱金贵的肥蚝,只有这时候可以放肆吃。而且爸爸会给他多夹一个,哥哥也会。
静了静,他把来龙去脉讲给她听。
比喻中的黑色幽默,更衬出现实的嗟叹寥落。
嗫嚅着跟他说,爸爸走得很快,临死前都不知道天数已尽。只交代浅水湾有户人家有盏灯要装,干完活就能拿五千港币。
仿佛第一次见到她般,弟弟怔怔地看着万姿许久。
这东西,少年也吃过。有肥蚝,鲍鱼,海参等等港人爱的海味,一般过年时全家会一起做。
这时少年才明白——
仿佛时间一下子倒转到五年前,镜头捕捉到那个难掩悲伤的十叁岁少年。
不是干完活就能拿五千港币,是干完活才能拿五千港币。
“你的……情绪和你父亲有关系,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