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沿着昔日定州军迂回撤退的道路重新走了一遍,在走了一周后,终于走到了茫茫草原的边上,眺望远方,数十里外就是定州城高耸的城墙,在这里能看到那一线蜿蜒如卧龙的灰色城池。
赵无缺站在小山坡上,嘴里叼着一根草茎,他脸上胡子拉碴的,衣服拧巴得像是一团干菜,标准的风餐露宿打扮,在他身后的谢琢倒是好了很多,虽然形貌略显狼狈,但基本算是整洁。
表面上看不大出来,赵无缺倒是一个挺会照顾人的性子,他脸上那道伤疤看着就十分狰狞可怖,给他添上了许多凶戾气质,不过相处了这么些时日,这人骨子里竟然还有个小媳妇似的灵魂。
谢琢全部的震惊都在看见赵无缺给他洗衣服的时候用完了,堂堂定州军大将军,洗起衣服来熟练利落,完全不比经年的浣衣女差,加上他还是练武之人,手劲足够,洗出来的衣服干净得不得了。
谢琢……谢琢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木着脸道谢,得到赵无缺一个做作的媚眼:“哎哟,那郎君可要好好报答我才行。”
赵无缺蹲在小土丘上,嘴里的狗尾巴草一抖一抖,点着面前一道深深的犁沟,里面填满了草木焚烧后的灰黑色余烬,足足有近两丈宽,隔着老远都能看见,像是苍黄深青的草原边界突兀地裂开了一道丑陋的伤口,更奇怪的是,在犁沟靠近定州的这一侧,插满了白幡,白幡有心新有旧,素白的纸张用石块压着放在犁沟旁,地上摆着各种祭品,北风吹过,数不尽的白幡如大雪骤至,在风中卷出此起彼伏的沙沙声响。
赵无缺叼着草叶,含糊道:“这就是大夏和北蛮划地而治的界限,五十二里外就是定州城门,每年开春定州军都会来这里烧坑,把这边的草统统烧干净填进去。”
“定州的地理志上,记载这条线的名字叫‘定州界’,不过我们定州人私下里,都管它叫‘填尸线’。”
“北蛮入侵后,第一批死在边境的将士,全部都被他们扔在了这里面。”
谢琢猛然想起来一个人。
仿佛猜到了他的想法,赵无缺蹲在土丘上,眯着眼睛:“我的大父也在里面,大母逝世之后,秉承她的遗愿,我也把她葬在了这里。”
谢琢极目远眺,看见这条灰黑色的“填尸线”曲曲折折一直蜿蜒攀爬到了看不见尽头的天边,谁能想到这些草木的尸骸下还埋葬着上万将士的遗骨呢?
“赵老将军葬在哪里?”
赵无缺摇头:“不知道,北蛮把人一股脑都扔进去填坑了,那时候是夏天,我也不能冒着疫疠的风险把上万尸首捡拾出来查看收殓,所以就索性一把火都烧掉了。”
说着,赵无缺无奈地叹了口气:“所以不管这条线多长,我也只能守着了,不然把祖宗的遗骸给弄丢了,不就是大不孝?要被戳脊梁骨的。”
他像一条大狗一样蹲在了小土丘上,看着这条线,蹲了很久,一名妇人带着几名小儿从远处走来,她手里挎着一只竹篮,里面放着祭祀用的物品,随意捡了一处空地停下,将篮中香烛纸钱拿出,一一点燃。
呢喃嗡动的低语在风里含糊成一团,赵无缺盯着他们来了又走,往地上一坐:“我要说的都说完了,谢郎君还有什么问题吗?没有的话,你可以来接收你的泼天功劳了。”
他把两只手往前一举,做出一个伸手就缚的姿态来,谢琢看了他一会儿,忽然问:“你给我讲了很多别人的故事,就是没有讲你自己,你脸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赵无缺听了这句话后,第一反应就是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那道伤疤实在是醒目狰狞,横贯了赵无缺半张脸,伤口凹凸不平,像是被什么不平整的利器撕扯开的,所以愈合时根本无法对准,导致伤疤两侧的皮肤都扭曲了,从下颌和脸颊还能看出赵无缺原本有一张算得上俊朗的脸,被这道伤疤一划,满眼血腥邪气就扑面而来,可怖惊悚,足以止小儿夜啼。
“我对兵器没有什么研究,但这些日子在军营里见识了一番,也算是大开眼界,一位老军士向我展示过他在六年战役里的一件缴获,名叫‘狼牙刀’,是北蛮军中将官都会配备的兵刃,因为刀口犬牙交错,形似狼牙,故以此命名。”
谢琢掀起衣摆,坐在了赵无缺身边,把赵无缺背了一路的那个包袱拿过来,开始整理起里面杂乱的纸笔竹片和各种零碎布帛。
他说完这段话后,赵无缺呆呆地坐在原地,没有接话也没有动,一直等谢琢整理好了所有东西,一一收拾归纳整齐,并排好顺序重新打好包袱——这回,他把这只包袱打了个死结。
天边的太阳开始缓慢坠落,从草原深处吹来的风带着刺骨的冷意,谢琢将包袱甩到自己背上,站起来,好像遗忘了自己刚才的问题一样,拍了拍赵无缺的肩膀:“赵将军,该回营了。”
赵无缺默不作声地随他站起来,心不在焉地拍打了一下屁股上的尘土,跟在谢琢后面往回走。
走过那个妇人祭拜焚烧香烛的地方时,赵无缺忽然停下,盯着地上那堆淡淡的灰烬看了半晌,风马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