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脸上面具般死板僵硬的假笑到这里终于露出了一个口子,显出底下恶毒的洋洋得意。
谢琢的丹青令之职是他刚才亲口御封的,君无戏言,不能再开口撤换,那就从根本上消除谢琢作为丹青令的权威性——一个皇帝认定了不学无术的瞎子,连字都认不得,他刊行的史书怎么能算是正史?不过是胡乱臆想的传奇故事罢了。
就算为此要担负上一点任人不明的名声,相较于将昔日名满京华的世家郎君谢琢踩在脚下肆意蹂躏的滋味,皇帝觉得这点缺憾也不是不能忍受了。
谢首辅的手指神经质地抽搐了一下。
他身后修身养性多年的谢家子弟勃然色变。
这何止是对谢琢一人的侮辱?这明明是对谢家、乃至对所有门阀世家的侮辱!
“陛下圣明!”
在他们试图辩驳点什么的时候,更为响亮的声音打断了他们的话语。
出声的人官职各异,文武皆有,有世家子,亦有寒门子。
这些往日里因为派系、门阀之见斗得你死我活的群体,前所未有地站在了同一条战线上,去反对谢琢以及他的史书,为此,他们愿意做个瞎子聋子,把人人都知道的惊才绝艳者看成目不识丁的粗鄙之人。
在浪潮般的声音中,一个格格不入的声音突兀响起:“恳请陛下三思。”
“谢饮玉三岁开蒙,少有神童之名,未及弱冠遍识诸子百家学说,通晓古今,兼达数理,纵然目不能视,亦有冠绝当下之高才,使其重返蒙学,是辱没栋梁、折辱名士之举,将令天下有才之士背向。”
王瑗之单手压在桌面上,一字一句不加思索,字字铿锵有力。
皇帝的表情再度变得阴晴不定,眼中多了点狐疑。
他记得王瑗之和谢琢可是有旧怨的,怎么……
见王瑗之出言维护,立即有人反驳:“陛下金口玉言,怎能出尔反尔?”
“宋卿言之有理,”皇帝接话,“若谢琢不领朕爱护之情,执意违逆,那就……仿效伍梁,问问上苍是否愿意来主持公道吧。”
王瑗之的表情凝固了。
伍梁问天,这是记载在《大礼》上的一则典故,忠臣伍梁蒙受冤屈,被奸佞陷害至死,死后的伍梁魂归九天,以一腔悲怨质问天神,天神感动,下雷霆劈碎束缚伍梁尸身的铁栅,使伍梁还魂,以证明伍梁乃无罪忠臣。
效仿伍梁问天的前提,就是要人先去死一死。
这等悖逆常理的事情显而易见就是不怀好意的刁难,一个两难的选择题放在了谢琢面前,要么承认自己才不配位,余生禁足谢府,躺在赵无缺的尸骨上过富贵闲散生活,要么就死在这里,把皇帝的话彻彻底底地推翻。
对谢琢而言,这并不是一道选择题。
他挺直了脊背,声音清晰:“谢陛下恩典,伍梁不世之忠臣,臣不敢厚颜效法,但请一死,以明臣志,以报君恩。”
皇帝好似从未见过这样的人,他睁着一双浑浊不清的眼睛,盯了谢琢许久,终于扯开一个愤怒至极的难看笑容:“好好好,朕准了!来人!将谢琢拖下去,杖毙!”
王瑗之脸色陡变,顾不得许多,迅疾出列:“丹青令检举定州军谋逆一事,有功于社稷,且谢饮玉才名远播,是士人表率……”
王瑗之字字句句皆在情理之中,皇帝满腔的怒火被慢慢抚平,他毕竟不是傻子,贸然杀掉谢琢的确不是聪明之举,尤其是……
他的视线瞥向一旁,谢首辅坐在那里,仿佛对此无动于衷,但谁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呢?
谁都能看出皇帝的心思已经发生了变化,或许谢琢还是会死,但至少不是今天。
许多想煽风点火的人遗憾地按下了要说的话,再鼓动下去,只怕皇帝的怒火就要冲着他们来了。
他们不说,有个人却要说。
“丹青令的确身负大才,赵无缺那等人,手下将士千万,斥候无数,丹青令都能在他手下轻易逃脱,实非常人所能为之,可见谢郎君机智敏锐,有凡人不能有之大智慧,实是定国安邦之大才。”
这声音出现的一瞬间,王瑗之霍然回头,一双眼睛如同刮骨钢刀,甩向某个角落,在短短的一瞬间内,他就意识到了有什么不对。
桓真知……怎么会是他!
他语气里都是真挚的劝诫,但分明是在暗示皇帝谢琢逃离定州一事有猫腻,寻常人只消一联想,就会不由自主地得出谢琢与赵无缺勾结的结论,其心思之阴毒,分明是要立即置谢琢于死地!
可为什么是桓真知?!这几年来他处处帮扶寻找谢琢,对此事异常上心——
王瑗之心一沉。
他对饮玉有杀意,所以这才是饮玉一直藏匿自身的原因之一?
他来不及去思索更多,也来不及去挖掘因果,这简单的一句话彻底触碰到了皇帝的逆鳞。
谋反,只要是与这件事疑似沾边的事情,就不容放过。
“将谢琢,杖毙。”
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