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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知禾不确定自己躺在汽车后座睡了多久,只记得睡之前,一大帮叔伯姨娘们正站在院坝在讨论林昭的去处,醒来以后,他们还在讨论。
李知禾探出半个脑袋,好奇地朝外看。她关心的是讨论有没有进入到尾声,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个无聊的地方。
四月的天气依旧阴凉,林昭只穿了一件T恤。他背对所有人坐着,背脊微微拱起,垂下头一动不动。李知禾能清晰看见他后背那两块凸起的肩胛骨。
兴许是意识到了什么,林昭毫无征兆地转过了头。他本就是怒气冲冲的,这一回头的脸色自然不会好。李知禾猛地被这么一瞪,吓得连忙缩回头,一屁股坐到后排脚垫上。
耳边传来某个亲戚高亢的说话声,感叹老人去世得真是时候,正好撞上清明节。女儿们都在大城市安家了,以后扫墓可以忌日和清明并作一次,省事不少。
李知禾盘腿坐着,16岁所能拥有的所有粗线条神经忽然开光一般,使她意识到一件事:这场葬礼里真正在难过的,或许只有他一个人。
醒了?周丽蓉抄着手站在车外,脸色不太好看:你坐地上干什么?
周丽蓉嵌开车门坐进来,李知禾凑近了问:妈,谁欺负你了?
周丽蓉竖起食指放在嘴上,示意她小声些。李知禾上前抱住她,小小声地说:外婆也会想妈妈的。
周丽蓉摇了摇头,低语道:我是怨你外婆。都病得那么重了,还不忘留遗嘱把果园留给林昭一个人。妈临死前只想着她的儿子,连一句话都没给我们留下。十几年前借给我们家的几万块钱现在都成为威胁我的筹码了。
李知禾以前和外婆接触得少,但通过这两天听亲戚们聊天,她逐渐可以拼凑出外婆的形象。如果换一个性别,那她觉得外婆也算是个铮铮硬汉了。
许多年前,外婆和第一任丈夫结婚不久,一连串生下了三个女儿。那个时候大部分人思想不开明,外婆或多或少受过一些挖苦,但她没有再生,而是一心一意抚养三个女儿。周丽蓉小学毕业那年,三姐妹的父亲在开运输货车的路上发生车祸,还没来得及送进医院就断了气。
突然没了爸爸,家里很是混乱了一段时间。外婆找过很多生计,都无疾而终。后来,她跟随一个同乡开垦了一片荒地,承包起果园。这才总算安定了下来,直到把三姐妹全送进了大学校园,她都一头扎在果园里。
外婆那一年才四十出头。给她介绍对象的人陆续前来,大多是离异或丧偶的中年叔叔,三姐妹也都支持她再婚。
谁也没想到,两年后突然宣布再婚的外婆,结婚对象竟是比自己小十岁的男人。面对身边所有人的不理解,两人坚定地领了证,在闲言碎语间平静地过起日子,外婆更是在45岁高龄再次生下一个孩子,也就是林昭。
外婆重新组建小家庭,和前几个女儿们的来往便淡了下来。可没过几年,第二任丈夫又在维修果园电缆时从楼顶坠了下来,外婆再次丧夫。
外婆从此背上克夫的名头,直到去世都一直独身。同样的一个人拉扯孩子,同样的一心扑在果园,生活似乎总会回归原点。
刚开始,周丽蓉是有和二姨、小姨商量过要轮流把外婆接到家里照顾的。面对几个女儿的轮番来劝,外婆似乎毫不所动,很是豪迈地大手一挥,说:我还有小娃娃和果园要管,走不开!
周丽蓉嗫嚅半晌,终于还是对着电话里说:
妈,我知道你最近也不容易。可果园是不是经营得还不错?我想那个,能不能先借我几万块钱,我和小李把房子先买了,就差几万。买了房子,我们好歹有个窝
那个时候,外婆赚的钱还要补贴已经死去的第二任丈夫的父母,但她二话不说,第二天就转了八万过来。
周丽蓉美滋滋地买下当时还是郊区的电梯房,没想到从第二年开始房价就开始疯涨。城市疯狂发展扩张,昔日的郊区摇身一变成了繁华的商业区。市重点中小学改革搬迁,房子一加上学区二字,更是身价倍增,成为市区绝佳地段。这套一百多平米的房子成为了周丽蓉值得吹嘘半辈子的最佳投资。
周丽蓉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当初眼光独到选到的房子有朝一日会成为她的软肋。
李明东啪地一声打开车门,坐到驾驶位。他转过身,眉毛拧成了一股绳,叹气道:还能怎么办?总不能让那孩子高中都毕不了业,本来为了照顾你妈都差不多有半年没上学了。
李明东扶了扶眼睛,像是下了一个很艰难的决定:满打满算也就是一年左右,高三那么忙,他就回家睡个觉吃个饭,不用怎么费心照顾。再说了,老人的遗愿你还能反抗不成?光是那些亲戚的唾沫星子都能把你淹死。
是,老来子就是金贵。都那么大人了,自己在本地读个书都不行?妈生病我又不是没管,我又要上班又要照顾家里,谁来体谅我周丽蓉埋下头啜起来。
李明东最见不得她在孩子面前哭,当即朝李知禾努努嘴,说:睡醒了就下去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