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轲在国外念中学的时候,选修的第二语言是法语。那年代网络还不发达,人们用的还是非智能手机,他本人也没有什么语言天赋,所以一到上课时间就是发呆睡觉,那些含混的发音与复杂的语法规则刚好用来助眠。
不过,课堂上喋喋不休的老师口中也偶尔会有几个字词闯进他年少的心中,帮他在日后某些场合里看似熟练地拽几句日常法文,提升一下他这个不学无术私生子的格调。
比如此时此刻,在梦境般诡魅的山野间,像燃烧一样的绿荫与草木疯长般的火焰交织在一起,他心中忽然涌现出一个词:Déjà vu——意思有点复杂,用来形容一个人在现实中看到了梦里见过的场景时的感觉,似曾相识,恍如前世。
就在这一瞬间,他的灵魂像是出窍了一样。在前方的一片混乱之中,他的眼睛望出去,居然看出几分熟悉:那朝着他走来的,分明是向郁娇的身影。
可这太不真实了,不真实到令他不由怀疑这一切:凌晨时分父亲的电话、突如其来的逃亡与被抛弃的余生……难道之前发生的都是一场梦?
她穿着一身本地女人才会穿的那种海蓝色镶金边的长裙,脸蛋也不再白净无瑕,而是于蜜色之上又染上了一层乌灰,同时沾着新与旧的血色,一头凌乱的长发松松垮垮地挽在脑后。
他终于知道这份不真实的感觉来自哪里:她显而易见地历经了沧桑,可她依旧是美的,美得生机勃勃,像这热带山野间肆意生长的植物。?ò⒅и.℃òm(po18n.)
有点可笑的是,她身边居然还牵着一个半大小男孩,这一大一小被几个男人推搡着,她一路走得跌跌颤颤,感觉随时都要倒下去。
及至她缓缓走近了,他才注意到她的眼中含着一点泪光,摇摇欲坠着。
这令他顿时回想起了过去的“乐府”,方琴手下那帮金娇玉贵的小姐们是连见了苍蝇蚊子都要吃不消的,矫情也好,造作也罢,都是她们作为“高级商品”应有的资本。
可是现在,这山头上的残肢断臂、漫天的扬尘碎石、被轰得稀烂的尸体……一切不和谐的东西却如此和谐地与她出现在一起。她的神情淡漠而麻木,既没有害怕也没有尖叫,只有一点冰冷的泪光。
他的心切切实实地疼了一下,几乎有点失态地想要走上前去,把她拥入自己的怀中。
走在远处时,向郁娇并没有认出梁轲,她的身上脸上都被碎石擦伤,脚也在拼命奔逃时崴了,浑身像火燎一样疼痛。
走回石坑附近时,她清清楚楚地看见了温骏的尸体。
那具健壮的肉体已被炸得上下分截,只有上半身和小腿以下尚算完好,她一眼就认出了他头颅的形状,同时竭力让自己转过脸去,不忍看他那双已失去生命的眼睛。
她心乱如麻,同时忽然感到极度疲惫,温骏是恶魔,也是奴隶主,可这奴隶主做得也算对她仁至义尽了,以至于此刻想来,回忆里的种种都是他的好。她简直恨不得死的是自己——因为不知道接下来等待着自己的,又是怎样残酷的人生。
走着走着,脑袋的晕眩与胸腔内的恶心一齐袭来,她感到眼前发黑,呕出一团鲜甜的血,随后便倒了下去。
等她再次醒来时,居然还是躺在温骏营地的那座吊脚楼里。
她以为自己做了一场梦,然而当调动抽筋发麻的双手,随之袭来的滚烫痛感却真实地告诉她,刚才的一切都是真的。
守在床边的嬷嬷见她醒了,大惊小怪地跑出门去。
门一开,便听到外面很喧闹,阳光很灿烂,照得她忍不住眯起眼睛。
逆着光,从门外走进来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一身利落的装束,但不再一身黑,只有短发依旧乌黑凌厉,整个人像是略微大了半号,脸上也添了许多泛青的胡渣与浅浅的纹路,不过半年未见,他却忽然从阴鸷的青年转变为而立之年的模样。
“醒了?”他说话还是像过去一样,淡淡的。
她的喉头一紧,随之,两行眼泪便径直滚落下来,划过她干涸的皮肤与新鲜的伤口,钻心的疼。
她简直想从床上跳起来抱住他。但猛然又想到了叶茗蕾,只好克制住这个冲动,擦了擦眼泪,说一声:“嗯。”
有太多的话要说了,一时之间竟不知道如何说起,她只想出一个最为迫切的问题:“我们什么时候下山?”
刚刚的疲惫竟被一扫而空。所有人都死了,只有她还活着,她要活着,哪怕只有她孤零零一个人!
“下山的路颠得很,怕你是脑震荡,所以先让你在这儿躺会儿。”梁轲说道,“等我把这里的事情安排妥当就送你走。”
她用力点了点头,又想到一个问题:“那孩子在哪儿?”
梁轲知道她问的是刚刚在山上她带在身边的半大男孩,便说道:“关着呢,像条狗一样,差点咬我一口。”
“别伤了他。”听说如此,她连忙补上一句。
“放心,不会的。”门外有人大喊大嚷着,梁轲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