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第二章彷徨

    “怎么说也是北条分家的领地，我只不过是提了个点子，真正出钱出力的还是胜彦大人。东海道是丰饶之地，将港口最大化地利用起来，对我们来说百利无害。从前有大明国和南蛮，如今又有西洋这片广袤的出口地。而相模盛产的硫磺也正是如今这时代所需要的。”

    谈话中兄长将双手搭在了妻子的肩上，表情倒是一如既往，那副自信又淡然的面孔在面对我时也常常显露。

    说话时的兄长似乎喜不自胜。见他们在聊政务，我本不会继续往下听，但此刻我却想知道嫂子会如何回应。

    “兄长大人并非我父亲所出，我们这对兄妹实际上是异父的兄妹。”

    嫂子的话没头没尾的，她掌心的余热不断传递给我，以至于我在听到“热烈”一词时，将伸过来的手攥得更紧了。随行的武士守在院子里，而侍女们正忙于打扫内室，四下无人的场合里，我和嫂子的手紧扣在一起。我稍稍偏转过头，不敢直视她的眼眸，然而她在没有松手的情况下挪至我身旁，直到她那一头散出木犀油香气的乌发蹭过我的肩膀。犹如心头撞鹿的我的胸口同手掌一般逐渐升温，在燥热进一步游移至我的脸上以前，我开口道：

    想起了从乳母那里听来的有关母亲的传言，我父亲原本只想纳母亲为侧室，但母亲却说若做妾不如一死，她便是用一把没见血的匕首得到了当日的地位。如今我开始相信这传言是真的，我知道的，我内心深处也渴求着那般独一无二的爱。

    嫂子抻起留袖[  留袖：一种已婚女性穿着的和服。]的袖口、向我伸出手，因为听到了之前她饮水的声音，我以为热心的嫂子是要将水杯递给我，没想到她却握住了我的手。

    “雪华，贸易上的事还真是多亏了你和岳父大人的指点。”

    “那或许不是因为爱，但若真的存在那样热烈的爱，想得到它又有什么错呢？”

    第二日清晨，侍女收拾着铁壶下燃尽的炭块，梳洗完毕的我正要出门，门外便有城主政庆大人的侍者来传。兄长忙完了长滨城的事务，由于心里牵挂着妻妹，遂踏着风雪连夜赶来——是的，屋外这时已是一片冰天雪地。嫂子身穿黑留袖，与兄长大人站在屋檐下，还停留在门边的我眼底是无垠的白与伫立在白茫茫中的一对璧人。

    “入夜了，今日诸位都经历长途跋涉，该早点歇息了。”

    身在山中城的我思念起相模国的老家，这个时节里，父亲留下的满院梨树只剩下濯濯枝条，积雪想必已经压断了几根枝杈，俨然一副开满梨花的模样。而兄长大人暂时没工夫告知我何时复归，我稍稍走近，才发现他在同嫂子侃侃而谈。

    但是不论真相如何，父亲对母亲的爱都是毋庸置疑的。因为他甚至没有杀死兵败的政敌之子，而是收其为养子。

    随后说到了我的降生、与我母亲的崩逝。我的母亲是难产而死的，孩子也没能活下来。年幼的我脑中没记下父亲悲痛欲绝的模样，只知他撤掉了有关母亲的一切物件，连小田原城内的海石榴树也被全部砍掉、改为栽种梨树。直到兄长成为家督，那些侥幸没被扔掉而是堆在杂物库蛛网下的母亲的遗物才终于重见天日。

    嫂子固然是位倾国倾城且聪敏过人的女子，更是在嫁作人妇后极力发挥着内助之功[  内助之功：即作为贤能助的能力。]，不过在年龄上她的确只是个大我两岁的女性。可她却能在我望而却步的场合下应答如流。

    “你渴望着那种爱吗？”

    “拿下长滨港的统辖权，再加上相模湾的港口，这下御浦到豆州[  御浦是现今日本的叁浦岛，而豆州是伊豆国的旧称。本文中会多次用到令制国的旧称。]的辽阔海域都是北条家的囊中之物。有源源不断的船道费充作军资，直取武州也是指日可待。”

    嫂子果真没有回答我，透过没放下支架的木窗，我并未看到窗外的更漏转换，嫂子便是这样随意将我搪塞过去。但她又说自己乏了，然后微微垂下脑袋，正好将脸的一侧搭在我肩上。嫂子依偎着我。她越是这样，我就越觉得她对我的好只是从分给兄长的那部分中余下的，我那名为嫉妒的丑恶感情就越发庞然。

    我想那位心思缜密的织部正大人应该已经从某处得知了方才我所陈述的往事，然而面前的嫂子却仍维持着惊异的面容。

    “嫂子会为兄长大人生下嫡子吗？会一直爱着兄长吗？”

    我知道无论她心底如何认为，都必须接受身为女子的宿命，我的宿命亦如此。

    “母亲嫁到北条家，成为我父亲的继室。我一直在想，要怀有多深刻的爱才能做到此种地步。”

    或许是父亲早就属意于她，在这山中城被北条军围到水泄不通以前，月夫人就被送到了伊豆与相模交界的国境线上。虽不知道孰先孰后，不过月夫人也因此被唤作祸国红颜，旁人都说伊豆是因她而亡。

以后，我父亲还是出兵伊豆，并将原先的大名一家逼到统统割腹自尽。不过在这一夜之间就被赶尽杀绝的武士家族中，有一名女子得以苟活。此人正是伊豆大名的正室——我的母亲月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