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一生中见过无数城池,或大或小的城池构建出庞大的国家,又曰一城即一国,即便人口不甚多,城池也总会是热闹非凡的。
那须军向东行军,陆路已难通行,要从海上驶向畿内,仍要克服诸多艰险。一日复一日,断绝了所有后路、奋身前往和泉国的我随着海上泛起的波浪摇摆不定,在到达岸和田城前我一度以为那里该是硝烟四起的模样:人与枪的吼喝在街道上轰鸣,刀剑碰撞之雷音被偶然响起的爆炸声淹没,武士在难攻不落的城中坚守,攻城的士兵又为了突破重重壁垒绞尽脑汁。
但此刻矗立在我眼前的却不是这番景象,站在空无一人的市街中望去,火药残渣在从前供町人行走的道路上胡乱堆积着,枯萎的树干都化为焦黑颜色,倒落的店铺招牌与房屋的挡板上尽是被践踏过的痕迹。这些无疑是战争曾席卷此地的证明,然而除了这副行将就木之景,岸和田城下再无半点生机,死在巷战中的士兵的尸身都被清理干净了吧,眼下只有仔细寻找落在路旁的斑驳血迹才能猜测出狭窄的街道上曾容纳了何等惨烈的战斗。
死寂,哪里都是死寂。没有人的身影,没有活物的气息,若向高处的城中天守望去,连那地方也没有半点响动,这世间仿佛静止了一般。我一点儿也不会庆幸眼下的局势能令我平安混入城中,此情此景反而昭示着最坏的结果。那须军或许已经撤军了,退到了数里以外的营寨中。他们撤军的理由也不言而喻——岸和田城的城主大约已宣布投降了。fùτаχs.còм(futaxs.)
碍于武士间的礼节,即便是相性最恶的敌手,胜者也会给予败者参降的机会,在攻城战即将取得胜利时就更是如此了。胜者自知败者已无路可退,便会派出使者前去招降,投降的武士甚至能得到活命的机会,可自诩刚毅坚贞的武士又怎会屈居于人下呢。这时若败者说“我誓死不降,请准许我切腹自尽吧”,胜者大多会尊重对方的决定,给予其自裁的时间,待对方自尽后再去收拢尸身。在城外的围堵解除时,城中之人大可悄悄出逃,但没人会做这种事,因为名节远远比性命更重要。我虽不了解岸和田城主松浦庆清其人,可我清楚他做下的决定一定是在背城借一之后做出最为光荣的自裁。
体面的生,体面的死,这便是武士道。是我深深憎恶之物,也是她一直追寻着的信条。
为何要成为武士呢?阿照。
我早该问出这句,却又迟迟不敢讲出,尽管我心中早已有了模棱两可的答案。就好比她终会对我讲出“继续这种人生没有任何意义”之类的话,我在心中默许,蓦然间又不敢去触碰那份真实。
我顺利进入了岸和田城中,城内也是一样的寂然无声。这时我才得知,弹尽粮绝的松浦军已经做了全力抵抗,亲率队伍出城迎敌的松浦庆清几日前就被那须军斩首。最后再于绝望之中与敌军奋战多日,又选择在日暮途穷时以一人首级保下残存军士的武士是阿照。
我该庆幸她还没有切腹,万幸我来的正是时候,但那须军给的期限便是明日黎明以前了。而为了不在被验尸时暴露真实身份,她选择的方式并非是简单的切腹,阿照遣散了天守中的大部分侍者,打算在天守阁自焚明志。
“我就知道,你还会来见我。”
她再没对我的突然到来感到意外,阿照与我上次在这里见她时的模样也迥然不同——许久未见她穿着整齐的大铠,即便那独臂之姿无法撑起半边的具足,她的神态依旧称得上是慷慨凛然。
“你要背着我死在这里,我当然要来惩罚你。”
“我有权决定自己的生死。”
她满眼淡薄之色,瞳中仅存的光辉掩藏在无穷无尽的疲惫当中。她这眼神我是见过的,在本道寺馆中,当她下定决心赴死之时,曾用同样的眼睛看着我。我走上前去,握住她的左拳,她手中还牢牢抓着一尘不染的太刀。
“不行,我才不准你为了这些下贱的武士去死。”
我紧捏着她的左手,又试图将她的手指掰开。这时她突然下压拳头,用太刀的刀柄在我腕处打了一下,腕骨传来的钝痛感并没使我将手挪开,犹如跟她拗劲一般,我又伸出另一只手将她的拳头整个包住。
“我要你跟我走。”
我扯住她的半截胳膊,像个纠缠不休的孩童。阿照只一动不动,她脸上没有明显的表情,皱起一瞬的眉头马上又垮了下来。
“死在这种地方就是你的夙愿吗?不是口口声声说要守护纯信公到最后吗?”
我讲出的话哪里算什么尊严上的凌辱,反而像是在恳求她收回决意。
“横竖都没什么区别,今川家大势已去,我的结局总归是这样的。”
“所以我才无比厌恶你们这些武士,待到天下统一,我定要把前人定下的腐朽规矩全部废掉,让你们这些自以为切腹和殉死便是光宗耀祖的武士不能再以死亡逃避战败的追责。”
且不说我讲出的话究竟有什么道理,我知道自己如今已是口不择言了,索性我就扑到她身前,同撒气一般在她耳边厉声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