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泽几乎失掉了睡眠。
张霈睡着之后,他起身接起几通电话,又打开电脑,大约处理了一些工作上的事情,然后去阳台抽了几支烟。
窗外很暗,街灯垂垂似寐,河边冷空气中飘浮着一些淡薄白雾,将这座包罗万象的沉默的城笼起来,罩起来,局部文明蒙上一层纱。
张霈——真实的张霈看一眼屏幕,已经凌晨叁点半了。
他再次回到床上去,看得出尽量轻手轻脚,细微的声音却还是引得熟睡的人在梦中翻了个身。她嘟囔了句什么,张泽低下头凑过去听。张霈无法靠近,只隐约听到“我宣誓……自愿……”等字眼,透露的信息太过细碎,竟无法贴凑成一句完整的话。
张泽却停滞了动作,头发垂下来遮住眼睛,这使人一时无法窥探他此时是什么眼神。
他就这样,像二十多个世纪之前立在帕特农神庙的雕塑一样、像人类现有科技无法考察的古中原帝王殿宇中屹立的青铜鼎一样;像数年、数年、再数年之后,冷峻的被抛弃的雪山一样。
他被几句破碎的呓语凝固动作——这是为什么呢——他由此连瞬时的表情都死水一般缄默——何至于此呢——他却似乎同时被生生激怒——沉默怒气盘踞在柔和灯光中,与身为兄长的尊严并血亲的稠情一齐土崩瓦解。
要知道,越是看似坚不可摧的物质,或意志,崩溃起来越是无可挽留,势不可当。
上升,上升,再上升,之后无论朝向哪里都是坠降,都是黑沉沉的没望。
他就这样沉默了一会儿,最终抬起手,摸了摸张霈的发顶。
张霈看着这亲昵的充满温情的动作,没来由地打了个寒战。
张霈抱着腿靠墙看着床上的人,床上的人是她,却又不是她,这使她产生一些撕裂感。
那她哥呢?
直至这个问题浮进脑海,她才猛然警醒,她在幻觉中。
至少是在虚拟空间之中。
她不是她,她哥也不是她哥,她是误触机器才引发一切幻境。
她在幻觉中麻痹了几十年的大脑开始呼吸,她提醒自己这不是现实。
这一切就发生在现实中的两秒之内,王逍遥和李思诚就在她身边,她哥跟她已经暗渡陈仓偷偷在一起了——尽管最近他又失联了——她身体很健康,于程飞还活着,李思诚也还活着,张泽,张泽……
他到底正在做什么呢?
可无论如何,这一切都是幻觉!
张泽仍在沉默地盯着熟睡的张霈,蜷在墙角的张霈却忽然感到恐惧,她想逃离这里。
她丝毫不喜欢他和她在这里的状态,好像一切都在慢慢把人逼疯、最后归于毁灭似的!
这个想法还未落下,头就尖锐地疼起来,视野很快变得模糊,画面闪了一下,然后再次飞速快进;眼前忽然一暗一亮,张霈眼前明晃晃的,她紧紧抓着谁的衣服——是李思诚的——耳边是王逍遥惊慌的声音:“…卧槽我刚才没扶稳摁住什么了?霈霈!你没事——”
眼前再次一闪,头疼与耳鸣声渐渐散去,这次她在一个海岛上。
与他们所处的海岛不同,这里是彻彻底底的荒无人烟。也许有人类文明的痕迹,但放眼望去皆是旷野。正值旱季,枯草遍地,大团蝇虫车轮一般碾地而过,刺鼻的腐臭味令人作呕。
张霈条件反射弯下腰干呕,却在地上看到厚厚的密密蠕动的蛆虫。
它们正挤在一只死狗的尸体上。
张霈再抬起头,心头却像被浇了一瓢冷水——蝇虫太多,光线太暗,因此她本以为几步之外的那桩黑影是丛灌木;而冷静下来再看,那却明明白白是个人!
是一个一动不动、呆呆坐在那里的人,不知是死是活。之所以如灌木一般不引人注目,是因为这人身上攀附同样密密麻麻的蝇;而吸引苍蝇的来源,必然是他身前那具同样已经附满苍蝇的尸体。
张霈捂住口鼻,这腐臭的味道使她无法呼吸了。
这里除张霈之外,只有两个人——一个生死未卜的人,一个死人。
她先前所有的视角都锁定张泽,那现在,张泽在哪里呢?
她难以置信地看向那两个【人】。
她颤着步子刚往那边迈出一步,一只(兴许是秃鹫之类的)巨鸟忽而从天俯冲下来,直直冲向一动不动坐着的那个人。
那人身上的蝇“嗡”地一声炸开,震耳欲聋的嗡嗡声里,张霈看到呆呆坐着的人被啄掉眼球后仍旧呆呆坐着。那人被啄掉眼球的同时也被撕掉眼皮,因此兀生生张着一个血洞,却流不出太多血。
她也看清了坐着的那人究竟是谁——不是张泽,是徐淼。
徐淼失去灵魂与痛觉一般呆呆坐在那里,眼睛睁得大大的,完好的那只眼睛因为太久没眨,也已结了一层翳,翳上爬着蛆。
就算这样,他的手还紧紧牵着身前那具尸体的呢!
这具尸体又是谁?
已经肿胀得爆出内脏的,几乎已是变形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