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柔很认真地看着那对漆黑的眼仁,语速很慢地说:“童域是很了不起的人。”
“我从来都很为你骄傲。现在是这样,以前也是。”
那件事情过后宋柔始终没有办法原谅自己,因为他知道那对于一个艺术家来说是怎样毁灭性的打击,更何况是对本就脆弱又易碎的童域。
那个时候的宋柔自大地认为自己至少拥有解决问题的能力,却仍旧变成了积压在童域身上的稻草之一。
很多个夜里他都在高度酒精发酵的噩梦中惊醒,发了疯地,想求着谁去保佑那个人,神也好,鬼也行,随便什么。
他生怕那个人成为垮掉的骆驼,成为被万片雪花压断的树枝,最终变成他今生日思夜梦却再也抓不到的蝴蝶。
而幸运的是,他心爱的那个小胖子比他祈求的那样还要坚强。
他好好地回到这里,虽然已经不再是个小胖子了,但他没有放弃画画,他还完成了当初的梦想。
宋柔记得是在2016年的某个假期,两个人再次结伴去了Y城。
那时由宋枝和朋友运营的私人美术馆已经正式更名为春雪美术馆。那几年因其热衷购买和展出一些巨型艺术装置而在一众国内美术馆中显得异军突起。
2012年安汉密尔顿在韦德汤普森大厅展出的大型装置作品《线程事件》,被春雪美术馆再次搬到了Y城。
巨幅的白色丝绸高高地悬挂着,横贯了整个展示大厅。顶端连接着钢索,钢索又衔接着几十架长秋千。
角落里还有身穿棕色斗篷的话剧演员低声朗读着诗歌和哲学,声音通过装在牛皮纸袋里的收音机再扩散到整个展厅。
参展者晃动秋千,钢索就牵动着丝绸翻飞起来,像滔天巨浪中纤薄的白色船帆。
他们和很多人一起躺在展厅中央,那幅巨大的白色帷幕把他们的身体从上肢一分为二,透进展厅的阳光和绸缎一起变成乳黄色的光晕。
朗读声,交谈声,调笑声,各类皮鞋高跟鞋踩踏在木质地板上的声音,还有信鸽在笼子里扑腾翅膀的声音。他们在那片奇妙又神圣的混沌里失去了重力,想到时间,过去,和未来。
那时的宋柔才刚刚组建乐队,奥萝拉还没有开始爆火。周围的人躺在地板上双手合十地祷告,对身边的人说着梦想,希望还有明天。
而宋柔说,他永远热爱摇滚乐。
然后童域在这种情景里第一次照葫芦画瓢,他想要在这里跟宋柔说点什么重要的东西。
那是童域第一次提到梦想,他语无伦次地表达,说想要成为影响这个时代的,很厉害的那种画家。
而2025年的童域,已经是被东京阿雅那美术馆永久收藏的最年轻的画家,更被《纽约杂志》列进全球最具影响力的十位30岁以下的艺术家。
今年的香港春拍,童域的新作以六百多万港币成交。宋枝六月从香港回来在朋友圈里哭天抢地,说自己拿了两年的薪水都没能把那个意大利天才画家的画拿下来。
只是那个时候的宋柔还不知道那个所谓的意大利天才画家就是童域。
“你已经实现了自己的梦想。”宋柔弯了弯眼睛,手上松了劲。“大画家。”
童域趁机马上把两只手缩回来揣在一起。
他有些迟钝地看着宋柔。他不知道为什么说着当年的事情突然开始夸奖他,然后又能讲到梦想。
一下子接受的信息太多,情绪变化得很快,需要回复的也很多。
所以童域还是决定一个一个的来。
他乱七八糟地把宋柔给他的纸巾揉作一团,鼓起来的褶皱刺得手心有点痒。
他先说:“我接受你的道歉。”
然后说:“没关系的。已经过去了。”
宋柔不需要对他愧疚,在那样的情景下,不会有别人相信他的,宋柔也不例外。道歉一百次,童域还是会这么说。
最后他要回答梦想。
但是这个话题让他有点不好意思,所以声音显然低下来了很多。
他小声地说:“谢谢。”
童域同样想起了那天的春雪美术馆,他想到宋柔早已成为了内地超一线的流行乐歌手,想到自己在国外生活的那些年也能在商场里听到他制作的单曲。
虽然这样大的名气难免会给一些日常生活造成困扰,但是,宋柔也算是做到了他自己说的那样。
“这样很好。”童域点头,郑重其事地总结道:“我们都实现了自己的梦想。”
真可爱啊——
他一板一眼回答问题的时候真他妈的可爱,宋柔在心里感叹。一个快到三十岁的人为什么还可以这样可爱?
宋柔忍不住伸出手去摸了摸童域的脑袋。
童域那个时候没有躲开,只是因为他觉得现在的气氛很庄重,这样不好。
而得了好处的宋柔只是微微地笑着,没有再接着童域的话往下说。
因为他心里很清楚,事实远非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