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厌如此问林宽,林宽想了一想,道:“你呢?”
朱厌只看着他,不说话。
林宽轻哂:“也对,于你而言,对这俗世再多留恋,也抵不过一个我。”
话音方落,郁郁林间,竟有片叶作刀,疾刺他眉心。
见那叶刀来势汹汹,林宽却岿然不动,仍就饮他的酒,但果然也如他所料,那叶刀在距离他眼睫毫厘处陡然停下。
林宽眨了一眨眼,弃下手中的酒,抬手拈下片叶,递至唇边。
被他吹奏,叶片发出清震之音,但不成曲调。林宽便又将举着叶片的手垂下,也不管朱厌是生气或者厌烦,愿不愿意听取,自顾自地开了口。
“从前我们那小时候,总去禹州拜会舅舅与舅母,得他们指点道法医术。禹州多山,山民们爱衔冬青之叶作啸举,其声嘹亮入神,用以相互呼召,那个中高手,还可寄情于内,递传幽愫,吹送离愁。我路过时真觉有趣,就学了起来,但学得不好。”
“再后来,六郎也大了。他生而早慧,那性情亦是有别扭古怪之处,见三郎他们总也去禹州,更觉得自己是我们不同的一个,于是除了我又或两亲、阿惠,他对所有人都发作脾气,与三郎最是不睦。”
“有一回我见他不肯去上学,只在自己屋外的树上闲坐,揪了半树的叶子往地下扔,也不管别人如何劝阻。我问他为何如此?他说三郎临走前又作弄他,将他的书都撕了,叫人丢进水池里。还说他其实也不在意,反正早读过一遍,都记住了;而且那上学也无趣,何必要听先生讲什么,不如他自己想什么便是什么,没意思极了。”
“我当时与他说,读不读书,上不上进,是另一件事;但芸芸众生,至伟至渺,一应有灵,此举不当亦不该。”
“他立刻也就明白了,停了手。我想反正已经是一地的落叶,我们也都得闲,便也教他如何吹响这树叶,结果他竟学得比我还好。”
“六郎啊,人人都说他自小诸般古怪不好。但在我看来,他是最乖巧聪明的一个,只要你与他说,他便谨记学那诸般为人的好处。”
“世间不得完人,但若人人效此,大概你我也不必经历太多风波。”
虽已经劝过自己不再去想明白林宽所想的每一件事,但他既然提起,朱厌便难免再度想到此处曾有那樊楼起,还想起那个曾得林宽爱悯,又得秦佩秋照顾,今日有季朝云相护的林墨。
朱厌想了又想,竟一时分不清,林墨此生算是有幸还是不幸。但如今林宽既是孤身一人回来,他便道:“最后,你家六郎还是选了季朝云。”
林宽欲要饮酒的手,略作一顿。
那个林墨,是林宽前生今世所余最后亲人。但不管孟兰因也好,季朝云也罢,世间其余人都是一样,所有人都将林宽视作是假,偏要林墨将他割舍。
林宽也很快释然,复又笑道:“他是糊涂,也太心软。”
“那你预备如何?”
林宽道:“我亦心软。既然他不愿与我同归,那就由得他与别人同命吧。”
为他这般自觉善意的应答,朱厌沉默了。
林宽察觉他那沉默有异,便问:“怎么了?”
“你要杀了他。”
朱厌这一句不是问话,只是坦言,不管林宽亲自杀他,或者因天地倾垮而至所有人鬼神灵灭亡,皆是一般结果。
林宽道:“既言长兄如父,他忤逆不敬,亦不悔改,我当然可以杀了他。”
朱厌又不说话了,却听林宽提起旁事,道:“可怜这世间,已经变作善者愈善,恶者愈恶。”
不错。
这世间善良人,跋前踬后,进退两难,动辄得咎。
而为恶者,八面圆通,洿行无节,蝇营狗苟。
但朱厌复想起林宽之前曾说过“愿教善者愈善”,只听林宽又道:“是你说的,这世间已无生趣。”
“是吧,”朱厌也道:“你亦觉如此,所以才要令天地同归混沌,人间化销。”
“含冤受罪,迟来公道,于这世间何益?”林宽道:“若是如你我所想,全是天要将众生作弄,那不如快些结束这作弄,别再做那些荣辱角逐,爱恨浮荡的无用苦功。”
朱厌为此言而笑:“若言是为众生,你又何故不问众生?”
林宽道:“因众生糊涂,不知好歹。”
又道:“我亦曾受此困。”
当日不争不怨,为世人毁谤,便顺从天命,将肉身归还,正因那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归之,是所谓孝矣,也是愚蠢。
朱厌颔首,道:“不错。”
他说完沉默了片刻,林宽见他不再说话,便也问向他。
“当日那个我,将你魂魄拆离禁锁,你可曾想杀我?”
那当日已过去太久,但朱厌坦然道:“想过。”
“还是当日,你我一战,你又何故不杀?又何故相让?”
“我亦心软。”
他学林宽说话,林宽不禁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