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即便如此她依然没有选择自裁,为了照拂尚且年幼的我,她甚至甘愿忍受千夫所指,在这冷酷无情的世间继续苟存。
“你也知道,宫里这几年越发捉襟见肘,能拿出的只有这么些了。凭你的才貌,即便下嫁给平民应该也能过上安稳日子。”
贵妇甩下最后一句话便愤然离去,我仍屏息凝神、悄声注视着呆坐在榻榻米上的母亲一滴滴流着泪。就把今天看到过的事都忘掉吧,我这样想。母亲之后并没有遵照那个贵妇人的话离开木津町,那贵妇所言或许是对的,倘若母亲早早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就不会有之后接踵而至的噩耗了吧。
仍记得那天我还在河边浣衣,突然间开始刮风打雷,湍急的河川甚至卷走了我正洗着的一只布袜。我端着木盆中没洗完的衣服冒雨跑回了家,屋顶罩着的防雨布被狂风刮得扬起,仅凭我一人是无法将布重新盖好的。母亲今日似乎没有出门,但我在门外唤她却无人应答,随后我推门而入,闯入眼前的却是衣衫凌乱的母亲瘫在榻榻米上大口喘着气的模样。
尽管畠山大名家是母亲绝对无法招惹的存在,但被伤害过的她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哀痛与愤懑。那天冲进家中的我哭着将母亲从地上抱起来,她却在整理好衣服后一脸无恙地前去替我准备晚饭。到第二日、第叁日……又过了很长一段时日,母亲一如既往地维持着与我相依为命的孤苦生活,那一天的噩兆好似从未来过。
“你辱没了德音宫的圣名,朕今日能亲自来见你已是对你最大的恩典了。你不是一直追寻自由吗?朕如今就给你自由,让你不必在宫中过着殚精竭虑的日子。”
我那时还不懂贵妇话中之意,只见她脸色乍变,脸上的纹路交叉凸显,被她呵斥过的母亲的泪水也夺眶而出。
然而自悲剧发生后,满心疑惑的我便开始偷偷翻看母亲写下的日记。平民大多没机会接受教育,写字认字更不必说。只是我母亲从小就教我念书,但她用大量汉字写下的日记还是令我犹如雾里看花。不过这足以让我管中窥豹,我反复揣摩母亲记下的文字,终于解开了笼罩在我心头的重重疑云。
妇人哀叹一声,讲出的话却透着彻骨寒凉。
贵妇人甩下一个精致的钱囊,布袋砸在榻榻米上却没激起什么声响。
倒幕运动,自然是在这几百年间就发动过多次了。其结果依旧是士族独揽大权,如今连幕府都陷入自身难保的境地,各个名主犯上作乱争抢领国的丑态实在是令人唏嘘。
乱世中生灵涂炭、饿殍遍野,在众人眼中享尽荣华的皇族也面临着后嗣凋敝的危机。再加之武家政权一手遮天,甚至不准推崇皇族的神道神社接受供奉。土地及庄园被武士瓜分、早就没有没有税收来源的皇室长期过着入不敷出的生活,男性皇族尽数出家,女性中则是终身不嫁者居多。
町人都说在行凶者身上看到了畠山家的家纹,正因为是畠山家,才没人敢拦。
“您是要当我没来过这世上吗?”
町妇们告诉我,有武士闯入我家里,将母亲强暴了。
“拿上这些金银离开这里吧,最好永远不要再踏进畿内。”
我应该就是从那以后才变得如此仇恨武士。尽管我和木津町的百姓在战乱中深受武士所害,但町人们为了保住性命,面对武士的种种暴行也只能温良忍让。
一直俯在地上的母亲把头仰起了一点,我只能望见她微红的侧脸,母亲眼中的泪花正泛着零星的光。
我原以为母亲会一蹶不振的,在这片蚩蠢的土地上,女人的贞操远远比性命重要,被玷污过的母亲日后该如何立足呢?
皇族从镰仓幕府建立后逐渐被夺去大权,到南北朝并立后,从前作为绝对特权阶级存在的公卿席位甚至被武士鸠占鹊巢,可为了供养皇室,天皇陛下也只得向卑微的士族甚至平民售卖官位。
“赶紧离开畿内,越快越好!”
我母亲原本是这个国家的皇族,她是当今天皇唯一的女儿,少时深受天皇与皇后宠爱,还未成年就获封宫号[ 宫号:日本皇族的封号,一般只有成年男性皇族才会有,宫号会由该亲王的妻子或子嗣继承。]“德音[ 出自《诗经·小雅·南山有台》。]”。如今的天皇陛下是上一位天皇的皇后,她原本也是皇族,在丈夫死后,由于皇位出现空缺,她便如元明天皇一般登基为女帝[ 元明天皇:奈良时代的女天皇,讳“阿部”。其父为天智天皇。她与自己的堂弟草壁皇子结婚后,草壁皇子却在登基前就去世了。后来继位的是她与皇子的儿子珂瑠皇子,后称文武天皇。不过文武天皇也早逝,这时被册封为皇太妃的阿部便继承了皇位。元明天皇做了八年天皇,在西元715年时,她将皇位禅让给了自己与草壁皇子所生的长女冰高皇女,后世称其为元正天皇。传说元正天皇姿容绝世,但她终身未婚。又因奈良年代久远不便考据,所以这对母女天皇的轶事一直富有传奇色彩。这段真实历史也是笔者的灵感来源之一。]。
似乎认得几个武士,当时统辖木津町的还是山城国的畠山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