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西京后最近的关隘是世称京畿锁钥的连城关,而连城关外是秦人世代耕作的广袤原野,地势低平到大河都难以奔流、而在平原迂回成无数河湾。连城关外直至瀚海再无天险,而越靠近瀚海越是干旱苦寒,直到最后能耕作的薄土变为茫茫瀚海。
从西凉到鸣州的驿道极远,加之北地苦寒,当中不少路段都已经被冰雪覆盖,人马难行。
自大秦设西、北两大城守卫疆土,就有“东西不相见”的说法。除非钦命,西凉神府军与鸣州东山军绝不相见。
鸣州城内,一匹敏捷的西海马被斩倒在刀下,血如热泉喷起尔后落下。鸣州城坚壁清野,骑兵的骏马已经不能再发挥功用,反而变成与人争食的废物。鸣州城中的粮草比他预想得更贫乏。
围在一旁的鸣州人都面带哀戚。片刻后李璘默然上前,开始亲手收拾死马。聆风从凉州跟他到西京,又一路来到瀚海,几乎是他的家人,以至于他一度想将它放出城去。大将不必斩自己的马,他告诉自己。然而若他不动手,寻常士卒更不忍心杀掉朝夕与共的战马。
当一个好将军比他想象中难。自十几年前大秦与北人交恶后,北疆因边贸兴起的州郡纷纷败落,“一十八州”已是虚数。而在鸣州这样的孤城,一个驻守的将军还得是一个州牧,一个府尹,一个里正。鸣州人开始信任这年轻的“小李将军”。他默默扛着,已经不再觉得这负担沉重。
马肉会被晾干,皮会鞣制好,马的肚肠会给城中最饥饿的人。他自然不会吃。此情此景,他已几乎不再想起凉州旧事,有时他甚至无法确定那些日子是否存在。离开西京繁华,战乱之中,军中一席卧地,一碗粗饭,渐渐将他的心沉了下来。当那些无畏地向鸣州城头攀爬的北境少年倒在他的刀下时,纠缠他多年的仇恨竟也变得模糊而淡薄。
他突然意识到,他父王的死不过是北境权势倾轧中一缩影而已。如今他确知,即使围困鸣州城的北人数倍于守军,即使北人攻下鸣州城,他们也无力南下。几番劫掠后,北人得到的将是荒废的边城和无尽的瀚海。这些死在城下的人,没有人会记得。以杀戮为耕作,似乎成了北人无力逃脱的宿命。?ó?ЬЬ.?ó?(po18bb.)
鸣州城的粮库并不丰厚,围困中的时刻等待亦有代价。不久前他终于得到消息,西凉的神府军已经自驿道向鸣州而来。
上一任皇帝,听信了庶族的游说,以均田来压榨世家的利益,如今的君主,更将世代勋贵的门阀当做鹰犬和刀兵。他把鸣州的战事变成了陇右李氏的战事。
鸣州军中尚有不少卫氏子弟,听闻消息亦不免震惊。“东西不相见”被打破,似乎是皇帝在暗示,他并不打算将鸣州还给他们。鸣州情势已然危如累卵,而种种猜忌更已成为埋在孤城中的刺,他还须与卫氏上下周旋。
突然传来呜呜角声,那声音并非进攻的号角。李璘知道是北军中的骂将又来了。那是一个骑在矫健灰马上的骑手,穿着北人的素色轻甲,向城头辱骂鸣州的守军。那人的官话非常流利,人又十分机变,不少守城将士已经面色铁青。
那是对方在鼓动李璘出战。
李璘已经听过数遍。当中多次提及南方皇帝如何有龙阳之癖,南方女人如何好淫卑下,南方男人又如何爱好傅粉如歌妓,更羞辱鸣州守军胆小惊慌如尾巴被踩紧的老鼠。当中自然亦不免辱及他的北境血统,要他这断发小儿孝顺长辈,开城门跣足跪迎大军入城。
这些言语像风似的从他耳边吹过。他已经习惯了,只注目观察战局,令守军向外城北移动——“还有你那凉州的小妹妹!你们兄弟尝够了,该把她还给我们尝一尝!”北军阵营中爆发出哄笑。
李璘突然转身示意侍从递上弓箭。那骑手自信离城远过一射之地,还在来回奔驰着。铁蒺劲弓张开,城头士兵们紧张地张望着。不要停!用你的眼睛!这是他养父的教导,开劲弓不可迟疑,迟疑则力竭,力竭则不克。
那骑手在他眼中窜动如灰色的虫——弓弦震动,虽相隔甚远,城头士兵也仿佛听到了箭头没入血肉之中的钝声。骑手立在马上仍跃动片刻,才突然自马背滚落,陡然扑地。那匹灰马此刻才意识到主人已死,在原地失神打转,悲鸣出声,高高跃起——又一支箭穿过这美丽生灵的咽喉,它比人的生命力顽强些,惊慌地冲回北军的阵营,还可以踢蹬跳动,直到有个士兵上前结束了它的痛苦。
他不该放这一箭——这大概是他杀的第七十四个人。他还记得他杀的第一个人,是个春荒时劫掠凉州的部族少年,那少年因饥饿而瘦削矮小,一双灰眼睛却闪闪发光。
城下的北人躁动起来。他这一箭太过冲动,如今该做的是固守城池,等待援军到来。鸣州守军却并不怪他,城里的每个人都在屈辱中沉默了太久。守军老弱,已无法再出城与北人决战,固守城池成了唯一出路。
又是一阵砲石落向鸣州城头,城墙震动,土石纷纷下落。他下意识地抚摸手中长刀,或许他可以再杀几个登上城头的北人。残酷战事下,他无法再将北境看作他失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