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正逢年关,老朱打下了张士诚的几个城池,欣然归府。王府里溢满喜气而激动的情绪,不仅仅是几个孩子和一群莺莺燕燕盼着老朱归来,而是心知肚明的秘密,待老朱大胜张士诚后,这一整个王府院子里上上下下都能鸡犬升天,一切也不过就是时间的问题。马夫人当然早就知道这个秘密,从当年的洞房花烛夜她就知道老朱的心有多大,只是这秘密公开的时间越来越近,不由得也紧张了起来。不过倒不是对老朱能否成就帝业的紧张,而是对这将带来的一切未知的新的状况紧张。她不止一次想过老朱为一国之君后为国民将做的丰功伟绩,却从未仔细想过自己该怎么担这一国之母。很多事情,不再像以前一样尽力做了就行,而是看着,看着,看到心焦也不能出手。
老朱每次回来第一晚都是歇在马夫人院里,跟她描述着战场的波澜壮阔,后又再问询金陵城的近况。马夫人少见的没什么心思听他讲战事,对于金陵城的问询也只是简短答过。想到他出征前跟他讨论的,就又提起寡妇改嫁的事。老朱心情挺好也不想再给自己找不痛快,只说夫人说的有道理,到具体施行,又推说这关乎军心还得要再考虑考虑。马夫人只觉得两个人的交谈和自说自话一样。小朱桐自从发烧后养成了嗜睡的毛病,睡着睡着时差也开始颠倒了起来。老朱归府的时候她呼呼大睡,老朱打算睡觉了,她倒是起床了,听说老爹回来了,就立马扭着小屁股跑进了马夫人房里,王大娘拉都拉不住。小朱桐跑的太急了,一进门就扑通一声摔到了地上。马夫人本以为是哪个冒冒失失来送茶的丫鬟,说“把茶拿回去吧,大王要歇下了。”话音未落,就听到小朱桐奶声奶气的“娘,是桐桐。”老朱在旁边忍不住噗地笑了出来,“这孩子比老四还皮,睡的昼夜不分就算了,还敢扒老子房门。”马夫人抱过小朱桐,没好气的瞪了老朱一眼,“孩子在呢,怎么说话的。”小朱桐也是个叛变的主儿,一看到老朱,两条小腿就不断往他妈怀里乱蹬,急吼吼的把小胳膊伸向老朱。老朱看着笑的眼睛都没了,马夫人还没反应过来,小朱桐就被他抢到怀里,狠狠亲了一口。老朱这种慈爱的脸之前也就标儿感受过,可小朱桐更厉害,还恃宠而骄,嫌老朱胡子弄得她不舒服,竟然伸着小肉手想去拔老朱胡子。老朱赶紧把她小手拽住,装作严肃到“不行,不行,桐桐要听话,父王要发火啦”。小朱桐失望的瘪了瘪嘴,又张开想要哭。马夫人赶紧打掉老朱的大手,“你别抓她胳膊,你这手没轻没重的。”老朱撒开手就看到了小朱桐胳膊上两个快要结好的伤疤,心疼的不行,忙问夫人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她自己皮的呗,非要去逗猫被猫咬了,大晚上的发高烧逼着我带她去鸡鸣寺许愿才退烧。我这不放心不下还给她打了个平安锁,希望她以后别再皮出什么乱子。”老朱看着小朱桐挂着的平安锁,觉得很熟悉,这块玉只是被雕成锁的样子,也再没有其他的雕饰,“哎,夫人太操心啦,为这孩子都开始求神拜佛打平安锁了,有空也帮我给那几个被我发配叁千里的什么佛像烧个香什么的吧。”马夫人听了笑着锤了老朱一圈拳。老朱倒是又伤感起来,“小时候濠州能见到的几个家境稍微好点的小伙伴带的平安锁也长这样,那时候多穷啊,玉都白花花的就和块破石头一样,还都舍不得怎么雕。现在濠州还被张士诚占着啊,我爹娘入土的时候埋得浅,濠州风沙又厉害。。哎。。”马夫人见状把小朱桐拉起来送回王大娘手上,回来安抚掩面压抑情绪的老朱,“很快就打下来了,你看陈友谅都不是你的对手,打败张士诚肯定也不远了。”老朱把夫人拉进怀里紧紧抱着,寂静无话。
也是很奇怪吧,马夫人心想,有些人比如说老朱,有很浓厚的乡土寄托,可有些人就没有。她的故土宿州也还没被打下,自己却也不太在乎。娘死的时候自己还没有记性,爹仗义杀人后把自己托给郭子兴也不知去处。宿州于她而言,好像就是一团模糊的背景,她都快记不住她爹的模样了。日子久了,倒也熟悉了这飘零的感觉。身边的老朱已经呼呼大睡,马夫人却久久不能入睡,她想起当年父亲把自己托付给郭子兴的那个夜晚。她半睡半醒中感到父亲摸上自己的额头,然后就听到沉重的叹气声。等她第二天醒来时,父亲已经走了,她不知道父亲什么时候能回来,也没见到他最后一面。这么多年,她每年都会托人寻找父亲,尤其是这几年老朱越做越大,却还是不见有父亲的消息。其实她心底很清楚是找不到了,父亲很可能早就客死他乡,也不知埋尸何处。马家虽然本来是富豪,但人口单薄,只有她一个女儿。爹爹是个率性之人,无后也不在乎,还广施家财,帮助各种宗族亲戚,可那些亲戚在她家业贫困后,就不再来往,等父亲杀了人被通缉后,更避之不及。印象里她还常跟着父亲去酒馆见几个起义的叔叔们,如果相谈甚欢,就送出厚礼。父亲常教导她说钱财乃身外之物,一辈子活得无愧于心就好。她确实也不重钱财,不恋富贵,当时跟着老朱只是一腔豪气,并没真的想到再过几年就要伸手探向人世间顶级的荣华富贵。而无愧于心,却难以说上。虽然也没昧着良心做什么事,可她总是会有些喟叹,尤其这几年,也不能说多追悔,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