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情驰神纵,初生的羽翼将江烬九温柔包裹起来,在树下结成一苇茧舟。月华如水,絮云状的圆绒毛被照得朗澄明净,有如日光。
这光亮捷足数里,好似坠入深林的恒久的星,惹得两边军营俱是一阵骚动。
羌人请来大巫乩夜观天数,见南方的太微垣大放异彩,以为是兵戈之象。
邵传酬在叁军的窃窃寒声中醒来,发现自己回到了他曾发誓此生不再踏入的永靖关,正是大战前夜,他手中还握着先皇的最后一道军令,现在应当称作父皇了。
梦醒前,他很久难得好眠。
这个“很久”,邵传酬以为只会持续到他登帝位之前。一旦把权力拥入怀中,他很怀疑江烬九的幽灵是否还有能力制约着他的判断与心情。然而他错了,年复一年,所谓的九五至尊夜不能寐,他的生命因而变成生产关于江烬九回忆的密哨,只为他一人日夜奔忙。
他再熟悉不过这个夜晚。即使他和这个夜晚之间不仅隔着从永靖关到皇城的距离,还隔着一个人漫长的消失,他也记得这道军令是何时传入他帐内,内容又有多么简单:“诛六。”
江家六郎的死几乎是人人默许的。他奉君命押送江烬九来到永靖关,以便在其死后执掌漠北军,入主江峪城玄翎府,当然,也为了太子之位;康朔则会因为抹去江氏一族最后一裔有功而成为大族长,七年后率朔方军夺去永靖关以南十城;同是这一年,叛军在秦牧的带领下攻入江峪城——朕的江山从此四分五裂。
玄翎塔起初在雷雨中倒塌,因江烬九的死重建,又因秦牧起事毁于一旦,邵传酬在乌黑的大帐中向南眺望,忆起他初见江烬九时的情景。
那是一个雄心勃勃的清晨,他奉命去吊唁死于非命的江流儿,查探江峪城受损的状况,顺便将江烬九带进京都。从山下的台阶往上看,江峪城的标志物,玄翎塔已消失不见,但他却在这片虚空中看到了天下。
拾阶而上,江峪城的城门倒塌在邵传酬眼前。冬寒依然料峭,水中还荡漾着夜晚将尽未尽的月亮,太阳虽已在东方展露头角,空气中仍弥漫着能见度极低的雾气。江烬九就在这样的微光中卧着,好像丝毫没发觉自己正置身荒石乱丛。
江烬九脸上的表情像是在怀想什么,有温柔的水气。伸出手去,江烬九和不知从哪吹来的一小阵北风嬉戏,那风在他的手指上绕着圈,让他的手不自觉地后仰,但又会马上被风承托,指节在空气里弯出类似于微笑的弧度。
江烬九的表情让邵传酬觉得他还不知道昨夜发生了什么,只当做了一个梦,而他现在仍在梦的余味当中,乐不思蜀。
打马走过,邵传酬成为打破江烬九梦境的那个人。
相熟后,江烬九曾经告诉过邵传酬,那个场面对他而言是:“一片白茫茫的雾气中奔出一匹高头大马,怀着碾碎一切的决心,势要将玄翎塔劈成两半,而我只是这条路上微不足道的阻碍。”
现在想来,几乎是一句谶语。
邵传酬还记得那时江烬九脸上的生动之气。他及时勒住马,在江烬九面前转向,青筋暴起的手紧紧攥着缰绳,让马朝天嘶吼,半是为了不吓到江烬九,半是为了吓一吓江烬九。
那时的江烬九披麻戴孝,一身文弱的白,被雪水沾湿的黑发散了束带垂在身侧,整张脸像雨后竹林那般清俊通脱,而单薄的面皮底下,流动的血色轻易地显现在脸上,看起来就像初生的、未被采撷的鲜嫩枝芽般脆弱。
这样的人竟然是武将之子!江峪城的少主!邵传酬想起他曾经的感慨。他记得他一边克制着表情,一边自唇角展露出了发自内心的,帝王家的轻蔑,连脚步也慢下来。玄翎塔因了什么倒掉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他会再建一个更高更大的,从宫墙边上就能远远望见的高塔。江峪城,玄翎府,气数已尽,这是再明了不过的事情了。
因着初见的高傲,他索性略过圆睁着眼睛的江烬九,踩着倒成一片的江家祖宗牌位,往玄翎塔的废墟中央走去。和江烬九擦肩而过的时候,他几乎能感受到如骨瓷般薄脆的气力。
邵传酬在黑暗的大帐中微笑起来,他想起江烬九冰凉的手怎样因为他的轻蔑扣住他的咽喉,而水样的眼波又是怎样从身后流转过来,从上至下地打量着他,打量着陌生的一切。
江烬九的薄脸离他那样近,他一抬手,剑柄就打在江烬九的手腕上,匕首应声而落,祖宗牌位上又是哗啦啦一阵响。他并没有拔剑,他只是玩儿似的单手把江烬九的手指从脖颈上一根一根掰下来,又一齐收束到手心里,反手将那只冰凉的手,连同整条柔软的手臂折迭,一齐反制在江烬九薄薄的脊背之后。
他还把脸往前靠了些,鼻尖甚至触碰到了江烬九的脸颊,在那圆溜溜的眼睛里看到了恐惧,才又满意地离远。
当时江烬九还是个小朋友,该怎样吓唬,他无师自通。他还记得自己终于玩够了,扬眉对江烬九说:“江峪城昨夜遇袭,传酬奉圣命,来护少主安全。”
紧接着,他就对上了一双泫然欲泣的眼睛。那双眼睛甚至不怎么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