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晏清问他:“你此去周国乃是九死一生,辰安那边,不告别了?”
“都说了是九死一生,能活着回来再见吧。”沈向柳搭在茶具上的手微微一滞,眼角微垂,“若是回不来,说不定那呆头鹅还能为我立个坟,清明寒食倒也算有个归处。”
隔着虚假的易容,杨晏清看不到沈向柳此时的神情,他的手指在杯沿处划过,抬起茶杯敬沈向柳:“比起给你烧纸钱,我还是更乐意见一见你与辰安在你坟头两相对望,那场面想来一定十分精彩。”
沈向柳也笑了下,啧声道:“当年你在青楼里请我喝的还是好酒,这些年交情在这,这会儿别说美酒,就只剩下冷茶给我送行,先生这可真是不够意思!”
杨晏清不为所动回道:“送行喝什么好酒,接风宴才要下血本。”
沈向柳闻言抬起茶杯轻磕向杨晏清的茶杯,两人相视一笑一饮而尽。
“承君吉言!”
马车将沈向柳送到城外,沈向柳接过准备好干粮银两的马匹,两人最后对视一眼,杨晏清站在原地目送着那抹背影消失在茫茫官道之上。
如果说当年意外遇到沈向柳时,杨晏清只是将这个少年当做沈家与詹王案子的突破口的话,在沈父入狱,詹王倒台,沈家上下充妓流放后沈向柳的举动才真正让杨晏清将这个少年郎看在了眼里。
沈向柳对沈府的恨是一种超越了血脉亲情的恨,在这个自小被磋磨长大并没有一日真正被当做世家公子教导君子手段的少年郎眼中,没有世家大局,只有爱恨情仇,所以他可以在身为沈家人的同时背叛沈父,一个废物又能在沈府掀起什么波浪?更没有人会想到,当时已经位列一品的帝师会与顽劣到不值一看的沈向柳搭上关系,沈氏一族上下为他们的轻视与理所当然付出了灭族断根的代价。
是的,沈向柳去昭狱见沈父的时候,杨晏清就在一墙之隔的地方。沈向柳知道,却还是将自己的所作所为条理清晰字句流畅地对着被关押在牢狱中的沈父全盘托出,在沈父情绪最激动之时温柔狠毒得告知沈父沈氏一族男丁尽数被他灭于剑下,旁系尚不知事的稚子去了姓氏皆送进宫中,沈氏一族永远在沈父这一代因为沈父的种种行为彻底灭族断根。
……
“孽障!!!畜生——!!!你还敢来见我!小畜生!!!!你的身上也留着我的血!!!只要你活着!!!!你永远就是我沈家的血!!你恨我?是我给你的命!!!你这个不忠不孝的混账东西!!!”
“没想到父亲居然如此看重儿子?”沈向柳自腰间抽出一把匕首,缓缓靠近在牢房里拼命挣扎想要扑过来却被粗壮的铁链束缚的沈父,“父亲可知儿子今日前来是为了做什么?”
“你要做什么……你把匕首放下!”沈父见沈向柳靠近,反而停下了挣扎向后躲去。
只因眼前这个已经长成的儿子脸上的笑意疯狂而阴寒,带着一种令他毛骨悚然的气息。
“父亲怕什么?儿子再怎么大逆不道,不忠不孝,也绝不会干出弑父这样的事。”沈向柳手中的匕首尖利而森寒,“毕竟父亲本就活不了多久,在这昭狱里杀人可就太划不来了,这种买卖有多亏本儿子还是算得清的。”
沈父忽然从沈向柳的动作里看出端倪,眼中闪烁着不敢置信的疯狂,怒吼:“你要做什么?!住手……你给我住手!住手啊!!”
手起刀落,沈向柳的动作没有丝毫的犹疑,哪怕大量喷涌而出的鲜血将衣摆迅速侵染成鲜红发黑的颜色,沈向柳因为疼痛而惨白一片的脸上却仍旧带着扭曲的笑容。
“父亲,您看到了吗,这就是您的最后一个儿子。您以为我要自|杀?怎么会呢?”冷汗自沈向柳的额头低落进眼角,将眼睛扰乱得充血通红,但是那双眸子里却盛着快要满溢而出的痛快,“儿子这条命是母亲给的,一定会好好的活下去,但是您马上就要死了,可一定要记得——”
“您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个儿子,那个被扔在偏房长大,看着自己母亲师长被您虐杀的儿子,会永永远远留在这个让您流连忘返的繁华京城,他会辗转在最肮脏低贱的地方,干着让您最恶心唾弃的下|贱营生!”
“曾经显赫一时的沈家不仅仅是谋反夺位的失败者,还会成为京城世家茶余饭后谈资里彻彻底底的笑话!”
“说什么成王败寇,从龙之功,沈家这腌臜模样……也配?”
……
沈向柳还没走出昭狱便晕厥过去,而沈父在沈向柳离开后不久便彻底疯魔,问斩刑后竟无一人前来收尸,被打扫的衙役一张破草席卷了扔去乱葬岗就此了事。
这才是为什么杨晏清会对萧景赫曾言,沈向柳的恨与狠,实属他平生所见之最。
但复仇之后沈向柳也的确做了对沈父曾经说过的那般营生,却被杨晏清发觉这个巧笑倩兮在风月场里看似沉溺的人,背地里却用三教九流在京城张开了一张无形的大网,他触碰不到高高在上的世家子弟,却将贩夫卒子、赌场青楼这种作坊用时间与手段半数握在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