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坐在案后的杨晏清抬笔收势,将羊毫毛笔轻轻放在一旁,拿起桌案上素白的宣纸轻轻吹着上面还未干的墨迹。
狼崖找了处地方坐下,对杨晏清道:“今日这早朝,的确是散的晚了些。”
临近午时早朝还未散,想必勤政殿上已经为这次突然牵扯出来的疑似春闱舞弊之事吵闹得不可开交。
此事若是在春闱开之前月余捅出,时间充裕还可抽丝剥茧查案寻踪;若是在春闱之后,一切考核结束名次已定,亦可当廷开卷查验,面考学子,届时若有不妥也算是证据确凿,判案有据。
可如今卡在春闱第一场前夕,若是因为一纸无凭无据的供词推迟或取消春闱,莫说是于理不合,案件查清若非确有舞弊之实,对那些辛苦赶路月余来到京城只为参与会试的学子也更是无法交代;可若是继续春闱,在明知春闱有舞弊虚假之后还任由科举进行,若在春闱之后查明有舞弊之实,朝廷的信誉威严于此事之后将会成为天下笑柄。
“这位孟尚书做事不留一丝痕迹,后宅更是被那皇商出身的嫡妻治理得滴水不漏。错过春闱这个机会,下一次礼部大典只有年终祭礼。”杨晏清将字迹干透的素宣对折几次反复抹平,“我已经不想在礼部上继续耗费时间了。”
“没有证据又如何?寒门读书人,有的是铮铮骨气。”杨晏清站起身缓缓走出,“他们已经被蒙蔽太久,浑浑噩噩太久,被当做世家攀爬的踏脚石太久。只需要一把火,他们就能燃烧出最绚丽最致命的火焰,届时,哪怕是最无力的蜉蝣野草亦能撼动世家这棵盘踞大庆几百年的参天大树。”
杨晏清走出来狼崖才发现,他今日的穿着并非平日尝穿的锦缎书生袍,而是一袭略显单薄的素衫,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刺绣,长发简简单单地束起,只一根质地一般的青玉簪正正穿过发髻。
他展开双臂在狼崖面前转了一圈,偏头笑道:“如何?”
狼崖也勾唇一笑:“同当年那个恣意气盛的你,一模一样。”
“莫要安慰我了,怎会一模一样?”杨晏清笑着,转身看向门外高悬天上的春日,晴空万里,正是个适合载入史册的好天气,“在这朝廷待得越久,心就会变得越来越硬。到底读了这么些年的圣贤书,总归是要趁着那盏烛火还未熄灭之时,去做一做年少气盛之时曾发下的宏愿誓言。”
“我向来自负聪颖,既然选择了这条路,总要在史册上留些东西,才不枉走这一遭。”
……
“陛下,玄、玄武门外,万名学子跪伏请|命,请求陛下彻查传言春闱虚假舞弊之事!”
几乎是一路疾跑而来的小太监跨进勤政殿门槛的瞬间便跪伏拜倒在地。
“你说什么?”萧允惊愕之下站起身来,锐利的眼神扫过殿上大臣,疾言厉色,“此等捕风捉影尚未定论之事如何会传入京城学子耳中?!”
“陛下息怒——”
殿下文武大臣皆拱手躬身低头请罪,原本争吵了几个时辰的勤政殿陡然安静下来。
颜修筠自上朝以来便不好看的脸色因为事态越来越失控的发展而变得铁青,借着低头的动作掩饰住失态,眼角的余光扫过面带不解惊愕的萧景赫。
靖北王并不是一个善于隐藏情绪之人,难道今日之事真的便是种种巧合?
不……不对。
这世上最不该信的便是巧合二字。
颜修筠一顿,想起那个连着十几日未曾出现在朝堂之上的人。
这些日子以来,靖北王萧景赫在朝堂之上的威望逐渐水涨船高,可没有人比亲眼注视着萧景赫长大的颜修筠更了解萧景赫这个人,若是他之前便有这般的手段能耐,就不可能这些年来被他牢牢攥在手心,掌握着兵权却在朝堂上犹如一个隐形的亲王。
颜修筠想起前几日摸黑上门禀报靖北军动向的两个老将,那两人谈及杨晏清情绪激动时谩骂不停,直言是杨晏清奸诈手段魅惑了靖北王——一个人若想影响魅惑另一个人,那么这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定然不可能是对立对峙之局。
杨、晏、清。
好一个帝师杨晏清!
颜修筠死死攥着手中的玉笏,牙关紧咬,面色冷凝。
正当颜修筠想着如何化解今日之局时,萧允却已经在他出列上奏之前吩咐道:“摆驾玄武门!”
颜修筠猛地抬起头死死盯着萧允:“陛下——”
走下高高在上龙椅的少年皇帝面容显得有几分稚嫩,五官柔和,眼神却带着一种兵刃跃跃欲试想要出鞘一试锋芒的凌厉:“怎么?对于玄武门外的学子,颜阁老有更佳的安抚之法?”
颜修筠拦在萧允身前与此时表情坚定气势初现的小皇帝僵持着,良久,妥协般地,缓缓退到了萧允的身侧让开了走出勤政殿的路。
萧允的脊背挺得笔直,他的手在龙袍垂下的宽大袍袖中紧握成拳,正值午时,勤政殿外的阳光耀眼,他朝着那光缓缓行去,身后跟着的是大庆朝的文武官员,恍惚间像是踏入了曾经先生描绘的那个盛世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