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晏对他说:不要第一个发声,枪打出头鸟。屏山,无论我在不在朝堂,无论将来谁主内阁,你都要为自己预留一条后路。
崔锦屏彻彻底底地愣住了。
——苏晏究竟知道了什么?知道多少?面对倒戈为何不怒不恨,反而要提醒他?
崔锦屏脑子里嗡嗡直响,宿醉的裂痛与混乱的心绪简直要把他绞成一团乱麻。他想起自己醉倒在家门口,为了不耽误上朝被家人催吐唤醒;可又依稀觉得自己在醉倒之前遇到过谁,拽着那人的衣服说了不少话……
“你别入我梦中……出去,出去!”
“屏山兄,这不是梦,这是太白楼。”
“太白楼……清河兄快人快语,正正与我意气相投,得此一友,快哉……快哉……”
“你不仁,我不义……”
崔锦屏霍然惊出了一身冷汗,脚下连退数步。
他看见人群外谢时燕不满与催促的眼神,可又仿佛没看见,只是不由自主地盯着苏晏,想移开目光却动弹不得。
苏晏对他说:你不仁,我却不能不义。屏山,你醉了,直到现在还没醒。
崔锦屏恍惚觉得自己仍处于酩酊大醉中。一道灵光闪过心头,他扬声接着道:“而苏……苏清河不讲义气,是个混蛋……嗝,混蛋……没钱付账他就跑了,把下官押在酒楼上……”
在周围朝臣莫名其妙的神情中,崔锦屏啪叽往后一倒,闭眼不动了。
有个御史上前探了探他的鼻息,闻到一股残留的酒味,于是叫起来:“崔通政喝醉了!上朝之前竟然喝个烂醉,在御前胡说八道,按律该廷杖二十,下狱两旬。”
朱贺霖沉着脸,看了一眼富宝。富宝会意,传旨道:“来人,把崔锦屏拉去场外,廷杖二十,给他醒醒酒。”
两名锦衣卫上前,把不省人事的崔锦屏拖走了。
苏晏闭了一下眼,又迅速睁开。他的神色依然平静,却似乎抽离了几分人情味,只剩下兵来将挡的霜利。
崔锦屏醉倒朝会,这个意外插曲令谢时燕暗恼到眼角微微抽搐起来。
当即一名给事中接替而上,出列道:“臣身为风宪官,稽查百官之失是为职责所在。吏部左侍郎苏清河识人不明、用人不当,收受贿赂,举荐庸才,以至朝廷讨伐乱军有此大败。如此眼光与品行,焉能胜任内阁次辅?”
第338章 向苏十二开炮(下)
这发头炮一打,事先安排好的倒苏党们闻风而动,纷纷出列附议,弹劾的弹劾,检举的检举。
苏晏还未及应对,朱贺霖忍无可忍,拍案而起:“这一个个的是想做什么!就算戚敬塘兵败叛逃,该治的也是他戚氏一族的罪,与苏清河何干?你们人人就都慧眼识英才,从没看走过眼?”
皇帝发了飚,一部分官员吓得缩了回去,弹劾的声浪立刻就小了。
谢时燕料到皇帝会偏袒苏晏,故而此刻才出列,一脸息事宁人的笑容,看着像是拉架劝和的样子:“皇上圣明。这戚敬塘的确罪无可赦,可‘用人不当’之过,也不能一味怪罪到苏阁老头上。”
“诸位大人,”他转头对百官说,“谁没有几个沾亲带故的瓜葛,受了人情与好处,顺道帮着提携提携,也是无可厚非嘛。譬如说我,前些日就安排了个老乡当家中护院。只是苏阁老身居高位又年轻气盛,一不小心提携得大了些,才捅出了这个娄子,我相信这绝非他本意。”
谢阁老表面上和稀泥,实际上句句拱火,顿时就有不忿的官员跳出来道:
“安排个自家护院和提拔朝廷官员,这能一样么?怎么,把大铭朝堂当做他家后院了?”
“当初苏阁老举荐戚敬塘提督军务,下官就一直反对,认为此任命过于草率,可是有什么用呢?谁叫苏阁老一张嘴,胜得过满朝文武。”
“唉,苏大人如此年轻就手握权柄、专断朝政,确非国家之幸啊!”
“这才刚入阁多久,就收受贿赂、任人唯亲,往后怕是要卖官鬻爵了!皇上,可不能再一味偏宠苏侍郎,任由其跋扈内阁啊!”
朱贺霖望着跪成一片的臣子,从铁青的面色中逼出激愤的酡红来。在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了父皇每日坐在龙椅上的感受。
倘若说皇帝的意志是剑,有时剑光势不可挡,可有时一出剑就会遇到重重阻碍。你可以破开纸皮、牛皮、木皮甚至是铁皮,但当那些阻碍一重又一重立在前方,就算再锋利的剑,也有强弩之末不能入鲁缟的时候。
父皇当时为了给他铺平回朝之路,这把剑突破了多少艰难险阻,几乎血洗了半个朝堂,以至于在这些文官口中晚节不保,险些背负上暴君的骂名。
如今,他朱贺霖也要为了保护最重要的人,当一回真正的暴君,将这些弹劾清河的官员,撤职的撤职,砍头的砍头!
朱贺霖转头看向至今一声不吭的苏晏。
苏晏迎面撞上了皇帝亢烈而决然的目光,却脸色沉凝地朝他摇了摇头——仰君威而慑众臣,贺霖,这不是我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