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柔在假期仍旧保持着良好的作息习惯,八点不到就睡到了她生物钟上的自然醒。为免打扰另一张床的宋辞休息,她抱着手机硬生生在躺到九点过。
一贯都在九点前起身的宋辞还没醒转迹象,只见绵软的被窝微微起伏。简柔怕她来不及去餐厅吃早饭,下床过去拍拍被子下隆起的一团:“小宋啊,起来了啊。”
宋辞迷糊着应声,慢吞吞伸出手将被子往下拉了一截,露出被汗水染透的一张脸,两眼仍是闭着的。简柔见她面色潮红,探手一摸,吓了一大跳:“你这是发烧了啊!”
她立刻给Grace打电话报告,又倒了一大杯热水来,带在行李箱里的体温计和感冒药也派上用场。宋辞昏昏沉沉间睁眼,看着简柔忙来忙去,测了体温又喂她吃药,全天的户外活动也替她请了假。
她大脑运转缓慢,只见简柔嘴巴一张一合,说了些什么也听不清,恍惚着知道她今天是不用再出门去了,只要安安静静躺在酒店里,正好把一整晚光怪陆离梦境再拼凑一遍。
大把的感冒药吃过片刻,睡意铺天盖地涌来。两道厚重的窗帘撑起一室浓稠安静的黑暗,黑暗中心是蜷缩成蚕茧般的宋辞,她头昏脑涨躲在被窝里,渐渐在如拼图散乱奇特的记忆中找寻到隔世的熟悉和安稳。
翰墨斋的第九位主人方丹青,乃是京城名流风雅圈子里数得上的一位异类。这座做过五朝帝都的古城浸染过千百年书香墨韵,骚客文人数不胜数,而现今备受关注的 “方先生”却不蓄发不留辫,蓬蓬松的微卷短发,一张轮廓利落的面孔,一望便知不是纯种国人。
方丹青的翰墨斋是祖上传下的家业,第一任主人是金发碧眼的纯正西洋人,当年追随宫廷画师郎世宁来了中国,改了汉姓,又将清宫里糅合得纯熟的中西技法带出朱红宫墙,创立画馆,逐渐成为渊源颇深的一门家学。
翰墨斋往下几代均有才能出众的画师,到了方丹青这代更是愈加光大。而数代与东方女子的结合冲淡了方家祖上惹眼张扬的金发碧眼,二十出头的方丹青保留了西洋人种的白皙皮肤和修长身材,头发和瞳仁却生成了低调又漂亮的栗色,正如其人,一贯的低调行事,但只要出手便是一副漂亮至极的珍品。
京城名流们早在他更年轻几岁时候便追捧过一阵“小方先生”的大作,因他实在懒于逢迎,那阵追捧便也很快偃旗息鼓——名利场讲究个有来有往,方老板如此不识抬举,那再找个新的风雅人物去捧便罢了。
好在翰墨斋的画仍是不愁卖的。
方老板偶有乘兴之作,也顺手夹杂在普通画师的画框画轴里,一并标个差不多的价格卖出去,有缘者自然得。他和那位随郎世宁来到中国的先祖一样,勤奋又散漫,热情又冷静,同时还深深笃信“机缘”二字。
玄妙的,不可违拗的机缘。
此时旗人们背靠数百年的大树早已摇摇欲倒,仓惶间连皇帝都坐不稳龙庭,只有深宫之中的老太后使出手腕,或镇杀或安抚,推着风雨飘摇的旧王朝往未知的前方踽踽而行。
赫舍里一家正如上叁旗的部分亲贵,几百年间逐渐淡出权力中心,因此在这风雨里也不见得如何飘摇。经年攒下的田庄祖产,只需恰当经营甚至变卖,仍能维持一大家人几百张嘴数十年的体面生活。
方先生的生辰画,便是赫舍里府上如意格格的体面。
机缘起于某年春日,方丹青独身一人在京郊纵马,不甚跌伤腿骨,被附近军营的宋姓将军救治。将军独女宋如意,时年六岁,正挽着袖子在营地外拔野花拔得起劲,不小心一个后仰,便砸在刚被士兵扶着蹒跚走出的方丹青腿上。
宋将军于是又亲手为他包扎一遍伤口。小方先生只一眼便记住了那张仰着倒看他的粉团子脸。
再过六年。
赫舍里府上来帖求画,方丹青新得了一方好砚台,便好心情地多听仆从闲说了几句,才得知赫舍里家正为新收养的宋将军遗孤做生辰,这位新晋小格格自入府以来总是愁眉不展,福晋亲生的女儿早夭,也不知十二岁的女孩儿家要如何哄法,只好命府上奶母马佳氏每日陪伴,又命人四处搜罗些泥塑玩偶并胭脂水粉,额外的还要去求些好书画,统统都做小格格的生辰贺礼,务求她展颜一笑。
方丹青便想起六年前那张仰天的粉团小脸,五官倒着瞪着他,受到惊吓的稚气的脸。
“这帖子我应下了,只是山水风景俱都寻常,”他将心爱的砚台擦净,小心收好,“我便为赫舍里格格做一幅生辰画像,以贺芳诞。”
梦里岁月快过白驹。
自从第一张画像令格格脸上浮出笑容起,方丹青每一年准时入府,为赫舍里·如意做一幅柔婉细腻的肖像。每一次他都独身前来,如意便遵从指令遥遥地坐着,或是抱一只西施犬,或者轻摇团扇,从无交谈言语。王府的大群仆从随侍在侧,马佳嬷嬷时不时陪着方丹青说笑几句。
如意的粉团子脸在叁年里缓慢褪去稚气,渐渐显露出一种温润清淡的不显山不露水的美丽。方丹青将这种变化描摹得匠气有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