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了一天的诊疗,从4号门出来,一下就碰见坐在院子里的周江衍。
我吃惊地走过去,他正坐在树下长椅上发呆。
“怎么在这儿?”
他的双眼失去焦距地看着前方,听见我的声音仿佛才回过神来。
他似乎在这儿坐了很久了,白大褂上面都落了一片树叶。
“都下班了,不回家吗?”
他怔怔地看着我,过了很久,才开口:“哦……要回家……要回家……”
我揉了揉发涨的太阳穴,索性坐到他身边:“药有在按时吃吧?”
他点了点头,垂下脑袋,仿佛一个做错事情的孩子。
那件事过去快叁年了,我也算见证他从精神崩溃再到现在慢慢冷静下来,接受这个事实。
生活总归是要过下去的,不是吗?
他嘴上说着要回家,身体站了起来,却晃了一下,明显站不稳。
我连忙扶住他,白大褂下面的身体已经比之前还消瘦了一圈。
“你这样不行的,我都说了要你减少工作,天天跟把命卖给医院一样,不想回家也别用这种方法啊!”
他礼貌又疏远的拨开我的手,嘴角扯出一个苦笑:“我没事儿,我就是有点累了。”
我无语:“一周上四个夜班,铁人的身体也垮了啊!”
突然,我想起今天是什么日子,掏出手机确定了我的猜想,再看看如同行尸走肉的周江衍,心中添了几分同情。
“走吧,我请你喝酒去。”
今天这种日子,不适合让他一个人待着。
预料中一样,他准备拒绝我,可既然见了我就不能不管,更何况我现在还是他的心理医生,我几乎是生拉硬拽地把他塞进副驾驶,带去了酒吧。
这家伙本来就没什么酒量,说是不来,可一坐下就开始猛喝,把烈性酒当矿泉水往下灌。
我叹气,被他这样也勾起了一些伤感,干脆提前约了代驾,也自顾自地喝了一杯。
过了几分钟,大约是酒精上头,终于让他卸下了平日里的枷锁。我看着眼前这个快30岁的男人,把头深深埋进自己的臂弯里,痛哭出声。
我叹气,虽然没见到当时的场景,可即便是根据他就诊时的描述,我也能想象到,看着自己最心爱人自杀的场面,会有多么惨烈。
惨烈到他彻底被击毁,患上了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
这个病的残忍就在于,会不断的在脑海中进行场景重现。
他哭了很久,嗓音也变得嘶哑,我知道他实在太过压抑,只能不断帮他的杯子填满苦涩。
他说,今天是妍妍的生日,可是爸妈告诉他,试管成功了,他要有一个小妹妹了。
“……”我愣住,不知如何回应。
他不断的重复:为什么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难道他们都能忘记她吗?为什么我不行…我忘不掉…为什么还要再来一次让我看着她长大!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从来没有人愿意放过我!他们一个一个,都要这么对我!”
他开始变得语无伦次起来,手激动地挥舞着,碰倒了旁边的酒杯。
我悲哀的看着他,或许我现在能做的,就是坐在他对面,安静的当一个倾听者。
“我不想当医生了…每天都…我都救那么多人…我每天都祈祷…我救了那么多人,为什么不能给我一次救她的机会!…你不知道…好多血,好多血啊…她那么凉…我摸不到脉搏了…她还睁着眼睛…我为什么救不了她啊为什么啊!”
他的头重重倒在桌面,却感觉不到疼痛。
眼泪和洒在桌面的洋酒混合到一起,顺着他高挺的鼻梁滑落。
我摸了摸脸,发现自己竟然也流泪了。
其实那件事之后,我无数次地怀疑过,我们所谓的现代医学心理学的诊疗方案是否真的正确。
想来想去,我实在无法找到一个理由说服自己。
“前辈你知道吗?我爱她…不管是什么…我不能没有妍妍…把妍妍还给我…我求你们把妍妍还给我…”
他哭的撕心裂肺,好像一个丢失心爱玩具的小孩,其实,我其实也很后悔。
那天我在电话里劝他,送妹妹去精神病院,可他很镇定地说,妹妹需要的是他,而不是冷冰冰的药物。
我在当时肯定是嗤之以鼻,可事到如今,我开始觉得,也许我是错的。
有时治愈,尝尝帮助,总是安慰。
也许爱才是心理学上最好的良药,也许如果这世界可以给他们两人一方小小天地,容许这样一份感情的存在,也许…肯定是不会到今天这个结局。
走到这个地步,他们的父母,其实有些最不可推卸的责任。我明明告诉过他们,对周江衍这样的患者要宽容,不要去触碰他的敏感带。可两个老人家似乎根本不接受自己本来那么优秀的儿子,变成一个精神病患者,在我的诊疗室里就大吵大嚷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