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船在黑夜里徐徐前进,行过芦苇处一片蛙叫蝉鸣,莫不静好。
燕云歌被船舱里此起彼伏的呼噜声吵得睡不着,干脆从船老大那借来盏煤油灯搁在脚边,就着月光下看了一晚上卷宗。
“云歌?”沈沉璧也来到甲板,燕云歌将手中的卷宗放下,挪了个位置,招呼他一起来坐下。
“论勤勉,我不及你。”沈沉璧见她脚边已经看完好几本卷宗,不由感慨。燕云歌轻笑出声,“论才智,我也比不了你,只好勤能补拙了。”
话中客套不难听出,他内心不由难受,又想到此行三番两次遇险,纠结再三还是将内心疑惑问出,“云歌,我一直奇怪,此行你何以会叫上我同去。”
府里接到圣旨时,父亲唯恐是他得罪了哪位权贵,多番打听才知道前因——知是她向陛下举荐的自己,他更加百思不得其解——他以为云歌是报复他当日检举,可几日相处下来,她为人和善,亦对当日之事绝口不提。
燕云歌从卷宗里抬起脸,煤油的灯光昏暗,却不妨碍那双眼睛在黑夜里亮得出奇,她微微笑着,直言不讳道:“觉得我害了你,让你深陷险境?”
沈沉璧没想到她如此坦然,一时缄默。
许久后,他才握起拳,肃起容来说:“那日城墙之上,你问我为何为官,问得我哑口无言,回去几日我一直有反思,今日我便认真回你,我为官为一展抱负,为一展所学,也为我一个兄长,替他达成入仕为官的愿望,我并不是那等贪生怕死爱慕虚荣之辈。”
兄长?没听说沈太医还有儿子。燕云歌有心一想,又很快放下,沈家是传统的世家,旁枝末梢的亲戚多,他口中的兄长未必就是她理解的意思,沈世安不也是沈家的。
听罢沈沉璧的推心置腹,她亦诚恳回道:“好,那你留心听我下面的话。”
“你说。”
“沉璧你为人坦荡腹有才华,一不喜趋炎附势,二不为虎作伥,又得了御史台这么重要的官职,按说你的前途无量,轮不到我替你可惜——”
话到这,她似有顾虑。
“云歌,你有话不妨直说。”
“你不知世故而世故,懂礼数而不越雷池,虽不愿同流合污,亦不善抚众,大事不奏,小事专达,长此以往下去,若我是陛下,也必生不喜。”
语气平淡却字字犀利,沈沉璧脸色不由难看,却因她突然递来卷宗而被迫分神。
“离到惠州还有两日,咱们该布个局了。”燕云歌指着卷宗上的一处,言谈里还有笑意,“这严昆不是个东西,却是个沽名钓誉之辈。”
见谈到正事,沈沉璧心中恼怒发不出来,眉梢紧拧着想了会,回道:“钓誉之徒,积重难返,若不能使其泯灭于官场,不如——让他作茧自缚受其累。”
“我也是这么想。”燕云歌似有认同,又不动声色地起身,看不远处船手爬上桅杆收着帆,双手拢袖笑道:“我们此行为弹劾国舅,朝野瞩目,凭他远在惠州若没有同党,他哪里来的能耐贪污几百万两,我们才出京便遭遇不测就是证明。用寻常方法肯定对付不了这些人,沈大人,我们不妨通力合作,替朝廷拔出这群害虫之马,还朝堂一个干净。”
沈沉璧突然想起出发前父亲的苦口婆心,沉默半晌,艰难道:“云歌,出发前家父对我耳提面命,不时遵嘱,让我……让我随机应变,皆因此案办得好,头功也不在我,办不好,沈家要被我连累,父亲常年在前朝和后宫中奔命,知晓一些暗地里的事,他的话我不能不听——”
燕云歌起身拍了拍沾灰的衣摆,轻笑出声:“沈大人,论揣摩圣意,你当真不及我。”
“什么?”
“此案难办,不是难在严昆国舅的身份,而是他背后的严家。沈大人,万马齐喑究可哀,虽不至于道路以目,但人才济济的朝堂,敢于说真话办实事的官员总还要有的。”
“云歌……”沈沉璧内心极为震撼。
此时天亮了,油灯中的棉芯被人轻轻地掐灭,慢慢地腾起了黑烟。
燕云歌远眺新一天的旭日升起,双眼微眯,一夜未睡的脸庞未见疲态不说,反隐约藏着一股兴奋,那兴奋是她即将开始的仕途向她挥手,而她只需轻轻迈出一步。
为官以来,从九品的蛰伏到现在从七品的迅雷,若此案再办得好,她便是奔着从五品的户部主事去的,至于办不好——她一笑,竟未想过会有办不好一日。
她笑着转身,向沈沉璧伸出手去,“沈大人,这陈旧腐朽的朝堂需要动一动了,万事开头难,就让你我打破这个万难的局面,使朝野不再噤声,国人亦敢肺腑,如何?”
沈沉璧怔愣之下,鬼使神差般伸出手,那手冰冰凉凉地将他用力拉起,力气之大都让他忘了惊讶那手臂的纤细,两人并肩一起看旭日时,他的脑海里不断想着一句话:仗剑行千里,微躯敢一言,男儿从来不恤身,纵死敌手笑相承。
他不及她,他沈沉璧不及燕云歌。
人声鼎沸的闹市之间,有人驾着快马疯狂地喊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