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越下越大,燕云歌忽而听到外头树权折断的声音。她惊出一身冷汗,坐起时心头还扑腾着。这几日才来的奶娘听到声响赶紧过来询问,“夫人可是梦魇了?”
她捂着胸口还有点惊魂未定,下意识问:“孩子呢?”
奶娘端来温水为她润喉,回道:“大人正抱着呢。”说着又压低了声音,“睡着了都不肯放下,非说孩子醒了要找他,奴婢说孩子这会还不记事的,回头抱懒了,再想放下可难啰。夫人可知大人怎么回的?”
燕云歌捏着杯子不出声。
奶娘自顾将话接下去,轻轻笑说,“大人竟说‘这是我的福气。’”
回想几日前自己被掳来那会,奶娘不由感慨,“奴婢原当大人凶神恶煞的似悍匪出身,未想竟是这般有情有义的郎君,夫人当真好福气。”
燕云歌冷着脸将杯盏递回给她,奶娘一肚子话被这记冷眼憋了回去,心惊之余不敢再作声。
昏暗的烛光里,那道颀长身影始终抱着襁褓轻轻摇晃,若落到盛京那群人眼里,不定要惊碎多少双眼珠子。从一开始的手脚不知如何安放,不过几日,他已对各种局面游刃有余——倒比她这个生母称职多了。
燕云歌顿觉气闷,察觉是屋内炭盆烧得火热,便使唤奶娘去开窗,那人察觉到她的意图,赶紧走来,急道:“你还吹不得风。”
奶娘在旁附和,“夫人且忍忍,外头的风雪太厉害,便是吹进来丝毫小世子都要遭不住,夫人不为自己也要多为孩子想想……”
“我为何要为它着想。”
奶娘被噎住,柳毅之已听出燕云歌在发怒边缘,挥手让奶娘出去候着。
“你是不是也这般想。”燕云歌冷言冷语,对孩子的厌恶更不加掩饰,“觉着我该认命,我的一切都该为这个孩子让路。”
柳毅之早从奶娘那听说,这月子里的女人最是敏感多疑,心事过重,他自觉将声音放轻,像怕惊着襁褓中的小人,又怕语气重了会说恼了她,“我喜爱这孩子,皆因它是你的孩子,云之,”他抱着孩子从床沿边坐下,“你看看他,他与你生得一模一样,我见着他,便会不由自主想你小时候会是什么模样,这样的孩子谁见了不会喜爱,云之,你看看他……”
燕云歌却是别过脸去。
孩子突然呜咽着哭了起来,柳毅之抱着哄了一会,猜是饿了,便打算交去给奶娘去隔间哺乳。
“柳毅之。”她忽然开口唤他,“孩子的生父——”
“是我。”他背对着她回答,很快又强调,“云之,给我个机会,我能做好。”
像怕被拒绝,他快步离去。
屋外头很快传来嘹亮的啼哭声,明明是那般弱小的身躯,却有着让人无法忽视的力量。
燕云歌陷入自厌,她被柳毅之困住十日,与外头也彻底失去联系十日,燕行被大理寺的人带走,城内又是大雪封城,县衙没个主事的人,不定要乱成什么样,而她竟还能点着炭火,躲在柳毅之的羽翼下偷得片刻安稳。
她并非不能离去,却总得顾忌这个早产的孩子能不能受得住在风雪中前行,到底是她带他来这世上,总该将它完好地交到他生父手上。
至于之后——她若能一人之下,她便有余力护着孩子一生周全,倘若他朝失势,少不得是行乞绕开门,此生不复见。
燕云歌下了决定,在隔日唤来奶娘,托她去买些孩子用的厚实的保暖衣物,甚至去街坊那要些零碎布头,她想为孩子准备件百衲衣。
奶娘欣慰这位夫人总算为孩子着想了些,便也不畏漫天风雪,哆嗦着出去寻了半日。
挨家挨户讨要碎布头这般大的动静,以无尘谨慎的心思定会寻着过来,她转头看向摇篮里正安静沉睡着的小人,伸出手去轻轻推了推摇篮,吃饱喝足睡得正餍足的小人张着嘴,无声地打着哈欠,她瞧着有趣,忍不住伸出手去要摸,却在半空中卷回了指尖。
她的手总是太冰凉,还是不惊着它为好。
“我曾不愿留你,但你到底来了。”她叹着说,那与她如出一辙的五官时刻提醒着血缘的奇妙,她心中很是茫然,她分明是自私自利的人,竟对这才谋面几日的小东西会有不舍。
以她一贯的谨慎自然懂得留下这孩子的后患,不想却在真的要动手时,突然想起他生父哀求她时的表情。
那样与世无争的人,在求她。
燕云歌默默无语,很久后才怅然若失般,自言自语道:
“我两辈子凉薄无情,心里倒有过你父亲。”她突然怀念起山中无忧的岁月,那会她总在恼日子难熬,总在经文念烦之余去捉弄无尘和一帮师兄弟们,不过两三年光景,过去的厌恶不及竟叫她怀念起来。
怀念的是那份惬意,还是单纯的人事,她已不想去分辨。
“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她轻声表达着生涩的祝愿,再看一眼孩子,轻轻一推摇篮,哼了首她孩童时学的歌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