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救过我的命。
命债。
这个词回响在川上济的大脑里,这个声音一直在颅腔里盘旋,激荡。
川上济最后也不清楚这个词有没有从他的嘴里溢出来,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思想和言语,控制不住这一切。
“我受了很严重的伤,以及感染。高烧能让人脑子不清醒,就像注射了吐真剂一样, 啊,或者说自白剂,但我更喜欢前一个名称,反正都一样。
那时我感染了,对,感染,其实一针抗生素就能解决这件事。但那里是中东,人们要么饿的皮包骨头要么拿着枪到处乱射。虽然地底下有石油但地上什么都没有。
没有医院, 医生,或者抗生素。有这些东西的地方我们进不去,我们的身份不行……研究组的白痴们把一份资料落在那里了,那些蠢货什么都能弄丢。
好吧,我现在也是那些蠢货中的一员了,这真是件让人丧气的事。
那份资料在当地某个头目的手上,他们觉得是A军的秘密武器,事实上所有看不懂的东西他们都这么觉得。
和平交涉,我们一开始选择和平交涉,当时最大的错误就是相信这些家伙还有脑子,那些人总是想要围捕我们……”
“你是怎么受伤的?”那位先生问。
“唔,枪伤,打中了我的大腿,幸好避开了动脉。我敢打赌你无法想象那颗子弹上有多少铁锈、油泥和细菌——至少没有破伤风杆菌, 不然我就死了。
但感染真是件难熬的事,前几天我还能拖着伤腿到处走,后几天就连手指都抬不起来了。
然后就是高烧……你会觉得浑身发冷,浑身发冷,连骨缝里都是冰渣, 骨缝里都是,在那么一个炎热的地方,至少我没时间抱怨被毒太阳晒蜕皮了,我还是想晒黑点来着?而且——”
“这件事你的任务报告里没写。”
被人突兀打断让川上济懵了几秒,他像是突然死机的电脑,然后又慢慢地运转起来,只是不免开始卡顿:
“这不是适合上报的事。”川上济慢慢地说,“我的任务差点失败……而且我差点死了。阿马尼亚克告诉我这些没必要写在任务里。而且伤检报告,回来后所有医生都能看见我的伤……”
“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川上济尝试回想,但是他不需要努力,超忆症保证一切记忆都清楚得犹如昨日。
这种清晰也带来了一些负担,川上济开始描述一切琐碎的事,描述所有的感觉:
火焰在他眼前跳动着,火焰,喷火器,阿马尼亚克用废纸升起来的火——他用火焰灼烧着刀子,一把小匕首, 消毒,然后挖掉脓血和烂肉……
他应该在尖叫。
疼痛开始蔓延, 在身体里的每个细胞分子里扎了根, 这些疼痛已经和伤口没关系了,哪怕伤口愈合它都不会清除。它已经不只是伤口,甚至不只是疼痛。
感染,一个词闯进他的思维。
他知道他感染了,感染感染感染感染感染,细菌在他体内肆虐,苍蝇一直跟着他,为什么这么个破地有这么多苍蝇……因为这种原因死掉太没劲了,川上济想。
感染……
至少阿马尼亚克没抛下他,特别是在他倒下后,如果阿马尼亚克抛下川上济一个人行动,没人会责难他的。清醒的时川上济知道对方一直带着他转移,在他身上披着白布,像搬运尸体,背着一句尸体。
但是伤口还在恶化,阿马尼亚克用火焰灼烧刀口的时间越来越多。川上济喝掉了他们五分之四的水,还有一部分用来涂抹额头物理降温,直至他们没有水了,阿马尼亚克甚至扔掉了装水的空瓶子,因为它们已变成了累赘,其实他才是最大的累赘,他才是最大的累赘……
没水的当天晚上,阿马尼亚克把川上济放在一片废墟里,水泥板和建筑物的残桩构成了一个三角区,他把他塞进那里,藏好,和把尸体塞进棺材里一样,然后又把入口堵上。
“你是要放弃我了?”
川上济被弄醒了,疼痛仍撕扯着他,还有混乱的思绪所带来的虚无空洞感,这种感觉甚至凌驾于疼痛之上。
“我要想办法救你,等我回来。”尹森本堂说。
等待,川上济讨厌等待,绝大多数的等待没有结果。辜负别人的期待是人类的天性……至少阿马尼亚克还会编织一个谎言,让川上济在期待里死去。等待,他应该给他留下一把枪,一把枪用来自杀……自杀比等待更干脆……
恍忽中川上济的意识又离他而去,但又残留了一部分,像是系住风筝的线般艰难地拉扯着他的生命。
川上济听到了风声,阿马尼亚克的脚步,然后是密集的枪响,阿马尼亚克穿过了交战区,荒野,贫民聚集的地方,交战区,交战区,枪声停了,人的叫嚷……
紧接着是门的咯吱声,还有电流的白噪音。距离太远后窃听器的效果会减弱,但这声音对于被虚无感折磨的川上济而言如此清晰。
“尹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