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宴低头,大手已握住这小童臂膀,正待推开,街边有人打着一盏玉兔灯,粼粼光亮冲开黑暗,倒教他动作一顿。
去岁端阳贡,山东巡抚除却照常进贡当地特产,还特意献上了一只金蓝异瞳的尺玉霄飞练,此物由西域波斯猫与鲁西狸猫繁育而来,皮毛洁白如雪,双瞳一为赤金色一为琉璃蓝,美丽娇贵实属罕见。
若是那鸳鸯眼的狮子猫能化为人形,想必也不会再比这小姑娘更为喜人了。
这些思绪不过转瞬,熙纯只觉自己刚抱上大腿,下一刻肩头便被一只大手轻捏两下,手臂失了力道,轻而易举被提到了一旁。
避开人流,将她稳稳放在路旁,李宴稍有犹豫,片刻后还是单膝虚跪在地,放柔语气,“你是哪家的小姐?可是与长辈走失了?”
这小姑娘梳着双丫髻,一双大眼睛仿佛林间初生的鹿,看人时带着怯。
她也不言语,全然吓坏了的模样,小手还紧紧攥着他的衣袍。
李宴无奈,只能一把挟起小姑娘,放在健壮的小臂上,带着她折返回去。
他见这小女孩穿着长相不俗,想必不是农女,此刻家人或许正在闹市寻人。
而那小小一团,就安静伏在他胸膛,既不问要去哪里,也不问抱着自己的是何许人。
若是问话,她只是点头摇头,并不言语,一双乌黑眼珠牢牢盯着他瞧,两人几次对视,李宴也渐察觉出些不寻常。
因这女孩虽年幼,神情却脱去了稚气,两汪甘泉似的眼眸里不见孩童的肆意,因眼睫长而密,瞳孔显得黑如深潭,看人时总是湿漉漉的,带着股既能惹人疼、也能惹人厌的怯懦不安。
走了有一盏茶时间,李宴瞧见人群中家仆打扮的两人正在寻人,便示意她去看,“那两人可是你的仆从?”
她轻轻点头,李宴却心生起淡淡怒意。
还当是长者弄丢了小童,不想却是奴仆失职,连小主子也不放在心上,奴仆尽忠还是作恶又全凭主人喜恶,想来她并不受重视,也难怪被磋磨得早慧软弱了。
却说无巧不成书,等家奴寻来,报上主人沉太傅名号,竟正是李宴未过门的侧妃府上,而这小姑娘是沉家的四小姐,与他定了婚约的沉燕清的亲妹妹。
既有姻亲,他便不欲当场处置沉府家奴。
只是李宴幼时不得圣宠,常遇宫人拜高踩低,对欺主的恶奴深恶痛绝,此刻隐忍不发,心里对沉府的风气却看轻叁分,对这可怜的小姑娘生出一丝同病相怜的怜悯。
待两人分别,这一直安静少言的小姑娘突然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扯他衣袖,将一盏与她手心一般大小的琉璃花灯高高捧给他看。
花灯不甚精美,她似乎也觉得讷讷不能出言,犹豫一番才道,“送给你……”又微微羞窘,“只是灯已燃尽了……”
李宴失笑,自她手心里拎起花灯,狭促道,“正好,今夜正有许多人分文不取为我打灯。”
语罢告辞,直待走了百步,若有所感,回头果然见她仍站立在原地,李宴抚了抚手心的花灯,微微点头,而后转身没入人海,渐行渐远了。
虽说只一面之缘,沉四小姐却意外合他眼缘,隔了叁五天,李宴遣人私下里知会沉太傅,只隐晦提醒他勿要苛待子女,文官家风不正易受攻讦。
又一日见御赐的狮子猫,他便觉与沉四小姐相配,此时毕竟年轻,还未受日后诸多忌惮牵制,想到便做了,借由姻亲之名向沉府送礼,着沉府里的线人暗中将猫儿送予她便是。
于李宴,此举不过随性而为,不久便抛之脑后。然而沉府的线人自以为窥破天机,便每隔一月呈上来的密函里少不得提几句四小姐。
四小姐很喜欢那狮子猫,成日里抱着,睡觉也要同榻;四小姐日子好过了些,只是仍不能和旁的少爷小姐一同去学堂;狮子猫发情了,四小姐最近很是苦恼……
这线人乃沉府门客,尤以文采心计见长,这样的家长里短叫他写得颇有意趣,况且只在结尾不经意一提,决计不叫李宴厌烦。
时日久了,密函里的“四小姐”越来越多,看信的人倒也成了习惯似的,每月里要瞄几眼这小芽的长势,理理周边的杂草,且带着自个也未曾发觉的乐趣心。
忽有一日,密函里另附了一封信件,拆开来看,字迹歪歪扭扭仿佛毛虫爬过,李宴皱眉良久,灯下看得脖子都僵直了才看懂这封信,沉四写的。
半个篇幅讲对李宴的恩情十分感激,余下全是狮子猫的养护日常,那通篇的错字直让人头疼。
线人密函里告罪,四小姐聪慧,猜到贵人相助,于是托他送信,线人本想拒绝,可四小姐说她不识字,为了写信在书馆外听壁角才学了一星半点,便心软带了信。
原来是为写信才识的字么?
这毛虫也似乎从信纸爬到皮肉上,教他感到一阵古怪的涩意。
九月初六,侧妃入王府。
恰五日前熙纯来了信,她还尚不知李宴就是所谓恩人,在信里把姐姐沉燕清好一顿夸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