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入夏的时候,裘御在家里接待了一位稀客。
他和这位客人上次见面是在原深的葬礼上,距今已经有好几周了。
裘御从猫眼里看见靳显钧时,险些以为自己眼花了。可能是他开门的动作有点慢,靳显钧缓缓抬起胳膊,再次按响了门铃。
眉心不由自主地跳了两下,给裘御带来一连串神经末梢的疼痛。犹豫了一下,他还是给靳显钧开了门。
“……你好。”靳显钧露出一个不熟练的笑容,发音很轻。
裘御一时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侧身给他让路。
靳显钧顿了会儿,弯腰鞠了一躬,换鞋走进玄关。
裘御让他随便坐,自己则进厨房给他冲茶。靳显钧说了声感谢,几不可闻,拘谨地坐在了会客沙发上。
裘御泡好茶,端着茶托坐在了靳显钧对面。
靳显钧又道了声谢,坐姿更拘谨了。
他看起来很疲惫,几周没见皮肤已经明显有了松弛感,眼珠混浊凝滞,眼白就像泛灰的鱼肚。可以看出在出门之前,靳显钧有认真打理过自己的头发,但这只不过更突显了他五官的憔悴,除此之外,并没有让他看起来多体面。
茶还很烫,滚滚的热气在杯口蒸腾,靳显钧却像不怕烫似的,端起来就往嘴中含了一口,面不改色地咽进了喉咙。
“你今天来……”是裘御先开的口。因为已经很久没跟人交流,他都快忘了正常说话的流程。
“是,我今天过来,是有个不情之请。”靳显钧嗓音沙哑,没了以往的精神和自信,甚至垂下了头,避免跟裘御对视。
“你说。”裘御也收回投在他身上的目光,看向了别处。
“我想带走一些他生前的东西。”靳显钧没有用“遗物”这个词,他很忌讳。
裘御再次感到了头疼,这回如有实质,一次次敲打着他的脑部神经。
“不行。”他拒绝得很干脆,没有商量的余地。
靳显钧仿佛并不意外,缩了缩身体,两眼茫然地看着茶杯。
一时无话,两人都陷入了沉默。
“那我能看一下他的房间吗?”靳显钧换了个请求,脸上恢复了些血色。
裘御当即站起来:“跟我来。”
公寓空间不大,与其说是原深的房间,不如说是原深跟裘御两个人的,进门入眼处就是墙上的一幅巨框结婚照,照片里两个人笑得很开怀,恩爱地望着彼此。
靳显钧盯着照片里原深鲜活的脸出了神。
裘御站在他身后,同样望着那张照片。
看了会儿,裘御的视线转到靳显钧背后,发现靳显钧的后脑勺白了一片。
房间里太闷了,不透气。裘御迈开步子走到窗前,拉开百叶窗,推开窗户,把新鲜的空气放进来。
阳光照进屋子,在浅色的地板上留下了一道道狭长的光斑。靳显钧侧过脸,光斑正好打在他眉骨边,使他的眼窝看起来很深,表情很庄重。
他变了很多。
裘御还注意到,靳显钧的视线在自己的左手指上停留了很久,那里戴着他跟原深的婚戒。
靳显钧慢慢地蹲了下来,靠在床边,用手抚摸着一边的枕头和床单,接着轻轻把头凑近,寻觅某种气味似的,异常细致地扇动着鼻翼。
这样的动作甚至称得上病态,尤其是他还蜷缩着,像抽掉了骨头,把自己强行塞进了一个狭窄的黑箱子里。
之后,他闭上了眼睛,把脸挨在柔软的枕头上,神态非常平静。
裘御没由来地感到了嫉妒,即使靳显钧看起来就像一只马上就会报废的机械表。这种嫉妒无法解释、无法排解,而且他很清楚,迟早会把他连人带思想地整个吞没掉。
他们回到了客厅,依然是面对面坐在沙发上。
茶已经凉了,裘御有些心不在焉地喝着。
“他走之前,有没有说过什么话?”靳显钧的脸色变回了苍白。从走出那间屋子后,他就像被人偷走了最后一丝精神气,一下子虚弱了下去。
“没有,”裘御说,语速很慢,中间还有很多话被他省掉了,“事情发生得很突然……那时候我在睡觉,之后就接到了警察的电话,让我过去认领……”
靳显钧胡乱地上下点头,阻止了裘御后面的话:“你应该知道,我以前一直很讨厌你。”
裘御无所谓地咧咧嘴。
“我有很多理由可以讨厌你,不仅是因为他。”靳显钧的声音很低,“但现在他不在了,讨厌你就变成了一件没意义的事。”
裘御沉默着抿了口茶。
“我把公司的股份都转让给你了。”靳显钧接着说。
“我不需要。”裘御只是稍微愣了一下。
“随便你怎么处理,捐了也好,随便你。”
“你这样让我觉得很卑鄙。”
“你还是我?”
“我。”裘御沉声说,“这是要干什么?靳家还没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