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干了几十年,你们庄还是草房一片连一片。”
局长说完就走了。
我爷就走了。
丁庄人,也都散去了。回家了,是穷是富都由他们了。
黄昏里,古道河滩上浓下一片野荒凉,面沙的暗红在落日中泛着光,深褐着,血汪汪的红。远处的庄稼地,小麦地里的青棵味,飘过来,在那沙滩地上荡着走。
荡着走,如那看不见的水波纹。
我爹没有走。没有离开古河道。没有离开我爷挖的水坑儿。他一直站在水坑边上看。看了看,弯腰到坑里掬手喝了水,洗了手,然后就笑了。
爹把手伸进那坑里,挖了挖,那水坑生成活泉了。泉水咕嘟嘟地冒,水从坑沿漫出来,朝着干涸涸的沙地流过去。
筷子一股流走了。
柳枝般一条越流越远了。
二十三岁的我爹就笑了。
到了下半爷,我爷去睡了。
睡着了。
做了梦。梦里边,那卖血的事情借了夜风朝他刮过来,他便看清了那热病的来胧和去脉。卖血的来胧和去脉。殷富的来胧和去脉。就像弄明白了春种秋收的许多事,种豆得豆的许多事。
他睡的屋子在学校大门口的一侧上,红砖墙,平顶房,里间摆了床和桌;在外间,立了锅灶摆了凳,放了碗筷和盆盘。我爷已经无数次地明白了一桩事,就是他只要把这两间屋子收拾得利索些,把外间的凳子睡前摆在墙下边,碗筷摆到案板上,把吃水的桶搁到灶台下;在里间,只要把拾来的半盒粉笔头儿摆在桌子的右上角,把拾来的一叠旧书和作业,搁在桌子里。把那些该放到哪儿的东西放到哪儿去,让这两间屋子井井有条着,我爷他夜里的梦准也井井有条着,直到来日醒来睁开眼,夜里的梦都还麦是麦、豆是豆地浮在他眼前,一句话也不会忘,一个细节也不忘。
我爷每夜睡前都要把他的屋子整一遍。
他的梦,准和好学生的作业一样明明白白着。
他就在梦里明明白白着,看清了那一年卖血的事情了。
县里的第一个血站在丁庄的庄头咣当一声扎起来,深绿的帆布棚在日光下闪着青萝卜的光。那写着县医院血站五个大红字的白木牌子竖在帐棚下,可是一整天,丁庄却没有一人去卖血。第二天,也没有一人去卖血。第三天,教育局的高局长,又坐着他的吉普车去找我爷了,在学校大门口,又和我爷说了几句话。
他说,丁老师,县长要把我这局长撤掉了,你说丁庄这血源咋办吧。
他说,我不为难你丁老师。我明天要派两辆卡车来,要拉着丁庄人到蔡县去参观。蔡县是全省的致富模范县。你只要替我组织每家派一个人都到蔡县参观就行了。
他说,去蔡县每人每天不光补助十块钱,路过省会还让大家到二·七纪念塔上转一转。到亚西亚百货大楼看一看。
说,对不起了丁老师,你要不帮我组织庄人们去参观,以后这学校的钟你就别敲了,丁庄小学也不用再办了。
说完局长就又坐着吉普往别的村庄走去了。在漫无边际的平原上,那吉普的响声比拖拉机的响声要柔和。我爷就立在校门口,望着那吉普车后面的烟,脸上僵着一层浅浅的白。他知道,蔡县属另外一个地区的赤贫县,可他不知道蔡县如何就成了省里的致富模范县。高局长风一样刮走了,我爷就不能不去庄里一家一户的动员和通知,让明早每家派个人,到庄口等着县上的大卡车,都到蔡县去参观。
问,真的去了每人每天补助十块钱?
我爷说,高局长说了,他能不给嘛。
问,参观回来还真的都让去省会看一看?
我爷说,高局长说了,他能不让下车看一看?
就这么,人和事情都动员起来了,为丁庄卖血做好铺垫了,像春天为秋收埋下了底肥样。当我爷在梦里看到丁庄人在蔡县参况的景观时,他在床上长叹了一口气,翻个身,有两滴泪挂在他的眼上了。
蔡县距沩县三百多里路,丁庄人起早坐着卡车到了蔡县时,已经是临近午时候。不知道参观的是蔡县哪个乡的上杨庄,汽车一入蔡县的境界内,就如同汽车驶进了天堂般。料不到公路两边的村庄里,家家住的都是洋楼房。都是红砖红瓦两层楼,一排儿拉开如同划在纸上的整齐样。各家门前摆了花。各家的院里都栽了冬青树。大街上一律铺了水泥地。一律在各家门口的墙上挂有一个镶有红边黄底的方牌子。牌子里有的挂了五颗闪亮的五角星,有的挂了四颗五角星。不消说,那挂五星的就是五星卖血好家庭,挂四星的就是四星卖血好家庭,挂三星的自然就是一般的卖血家庭了。
高局长就带着丁庄人到上杨庄里去参观,他们从这一家里走出来,又到哪一家里走进去。没想到上杨庄竟和城市一模样,庄胡同都起名为极好听的“光明街”、“大同街”、“阳光街”、“幸福街”。各家门前都有编好的门牌和号码。各家的门前和院里原来的泥猪圈、土鸡窝,都被集中到了庄头上。猪圈鸡窝也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