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的身子上,那溅起的血便像一枝透明的柱。那柱如红的玻璃筷子一模样,斜斜地飞起一尺高,又哗地一下跌下来,散落下一片米粒似的红点儿,血便顺着叔的腿朝着地上流去了。
这时候,跪着哭唤的玲玲突然不哭了,一脸煞白地瘫在案板下,泪从脸上哗啦啦地涌出来。
玲玲唤,亮——爹,你可真傻呀。
爹――你能多活一天是一天,你追我干啥呀。
叔就对着玲玲笑了笑,是那种苍黄苍白的笑,像没有力气笑一样,没待那笑在他脸上挂多久,剧疼就猛地袭在了他身上,他便丢下手里的刀,用双手箍着那有一寸多长白骨红肉的刀口儿,弯腰蹲在案板下,豆料似的汗珠便密密麻麻地布在了他的额门上。
爷从梦里挣出来,抄近道跑到叔家里,推开院落门,果真看见院子中央摆着那个桶。白铁皮的桶。桶里还有半桶的水,水瓢船样在那桶里漂。知了的叫,从院里桐树上朝着下边落,像是落着熟透了的果。就在那漏下的一团一圆的日光里,地上有从灶房出来到了上房的血。一条红线似的血。满院子都是血的气。爷在院里愣一会,只一会,又慌忙朝着上房屋里跑。箭步着跑。冲进屋子里,就看见叔已经死在了玲玲的身边上,和她并着肩,仰躺着,腿上的血流在了玲玲的裙子边,使她的裙边开满了花。
安葬的事,是一场收拾人的门面的事。
也是巧,也是事情被人赶着朝着一堆挤。叔死了,跃进的弟弟丁小跃,也在那天那时死掉了。玲玲死时候,偏巧贾根柱的弟弟贾根宝,也在那个时辰死掉了。死了四个人,下世四个人,庄里安葬的人手不够用。爷去庄里请人挖墓时,所有的人都说对不住,都说已经被贾主任或丁主任先一步地请过了。说要能把叔和玲玲的尸体放几天,多放两天或三天,待把红礼和根宝埋了后,才能去帮着挖那叔和玲玲的墓。
说:“根宝比玲玲早死一会儿,小跃比丁亮早死一会儿,埋人也得有个先来后倒的事。”
爷就去了根柱家。请根柱把家里多出的人手挤出几个来,帮爷把叔和玲玲安葬掉。根柱就望着我爷半天不说话。最后开口道:“你回去问一下你家老大吧,听说别的庄里热病委员会的主任们,因为对热病管得好,上边都奖给一口好棺材,可我和跃进咋就没有哩?”
去了跃进家,请他把多出的人手挤出几个来,跃进就仰脸看着天,问了我爷说:“叔,别的庄干部,上边都给发了一口好棺材,辉哥咋不给我和根柱发?”
爷就从根柱家里走掉了。从跃进家里走掉了。回到家,守在叔和玲玲的尸边上,望望天,看看地,等着我爹从城里赶回来。
爹在黄昏以后赶回来,看了叔和玲玲的尸,叹下一口气,出来和爷对脸坐在叔家院落里,闷着头,不说话,月光融融地在庄里、院里铺散着。叔和婶——和玲玲并排躺在上房正屋的两块门板上。屋里屋外的静,像没有了活的人,直筒筒静到下半夜,听到去帮着贾家和跃进家里挖墓的人从庄外走回来,搭门前走过去,爷才抬头看着爹:
“不能不埋呀,多放一天人都放臭啦。”
说:“辉,你都看了出来啦,不是人手不够哩,是庄里人都在看我们丁家出丑呢。”
说:“要早听我一句话,你能给丁庄人跪下磕个头,说声对不起,事情也不会到了今天呀。”
爹便慢慢从爷的对面站起来,看看爷,看看叔和玲玲的尸,用鼻子哼一下,说:“爹——放心吧,你看我不用丁庄一个人,不用丁庄一张锨,怎样把弟和玲玲气派派地埋了吧。”
说完这句话,爹就从叔家院里走出来,脚步上的力,像是能把地上踩出坑,像是不小心踢着一个石头、一块砖头来,能把石头、砖头踢出庄,踢到黄河古道的那边去。
就走了。
留下爷在守着叔和玲玲的尸。
一夜的静,没有啥儿想不到的事,可在来日天刚亮,就从外庄来了十几条的汉。都是邻村邻庄的壮汉子,大的不到四十岁,小的不低于三十岁,正是出力干活的好年龄,还都是各村各庄专门盖房挖墓的好土工。他们由一个七十岁的老人领带着,到丁庄,用一天一夜的功夫就把叔和玲玲的墓给挖好了。在庄南偏西我家的坟墓上,在我奶的墓下边,先挖出一个很深的墓槽道,再从槽道开出一个门,由门往里挖,挖出了一大间房似的墓屋来。娃得那墓屋比一般的墓洞大许多。说起来,眼下正是平原上的热病期,死人和树的飘叶一样多,频频着,墓都不得不挖得比往日小一半,可是叔的墓,双人墓,却比往日没有热病时的双人墓还要大得多。大许多。
单是大也就不说了,更为要紧的,是在那一间屋似的墓壁上,这十几个土工中最年长的人,他竟用刀、铲和一张小铁锨,在一面沙土混合的泥壁上,刻挖出了整面墙的东京城市图,图中有东京著名的龙亭和铁塔,有潘家湖和杨家胡,还有大宋时期修下的相国寺、包公祠和大禹治水庙,使那墓墙显得古色又古香,如一副雕刻着的宫廷画。在另一面的墓壁上,则刻了东京的高楼和大厦,有广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