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内心几何。
樊云抬起戴着念珠的右手,摊开在易非面前,“这只手,我用它杀了人。你可以叫我不要想。我也愿意告诉自己,算了吧。但是我做不到。这件事以后,就知道我自己不行,没有下次。”
易非皱眉,樊云抢在易非开口之前,“我只问你,贩毒的生意能不能停?还要做多久?我不像爸,学不会他那么狠,也没有吴振明那么贱。脏。不能就这么一直脏下去。”
被樊云注视着,易非想说不会发生她想象的情景,但念头急转,沉重地呼出一口气,“没这么简单。公司铺开看着挺大,有地产有酒楼,账面上好像盈利不少。但你想想,这么多现金出入,到哪里去?如果真的可以,爸早做了,也不用谁逼你。”
“不简单。那至少给我理由。因为钱?到什么时候才算够?”
“你以为可以赚钱维持的那些,明白说给你,不过是走税的工具。到现在,不只关系到我们一家的身家,多少人黑钱白钱进进出出,这是想洗就能洗得清?那些不让我们倒的人,倘若我们真的倒了,你觉得是靠钱能解决的问题?”
樊云咬紧唇,渐渐起了一抹血腥气。
“我别无所求,只求我们一家人平平安安。”易非怔忡道。
樊云沉默了一阵,忽地嗤笑,“家人?平安?你我现在站在佛门,漫天神佛在上,用保护亲人做借口,你怎么说得出?你看到那些钱全沾着别人家人的血,别人家人的命?”
易非盯着樊云,樊云满脸轻蔑,易非像从未有一次如此看清她,“我以前没有发觉,你这么清高,还要普度众生。也不用拜神,拜你好了。”
“高?我只不过请你给条底线而已。因为自己和家人的生,随随便便践踏别人,和动物有什么区别?!”
易非劈手给了樊云一耳光。
“这就是你可以不声不响翻脸走人的理由?”
易非气得发抖。
樊云脸上热辣辣的,微微眯眼,反而更进一步,
“从前那样,以后不会了。我就站这里。什么时候你觉得够了,我们算完。”
“……”
“打我也好,把我当枪使也好,随便你怎么样支使我。就像你已经做过的。”
樊云左颊微红,而稍稍偏过脸,右眼纱布尚没有拆。易非想这几天里无时无刻不希望得到她和解,结果反而是自己动了手。她违心也罢,屈尊降贵,万不得已也就这么留下来了,谁还要谁怎么样呢?
樊云眼睛里冒火一样气势凛然。易非问心有愧,没有办法看着她,夺路而出。
在回程的路上。樊云坐副驾驶位,手臂搭在车窗上,脸偏向窗外,不自觉地微微挡着左颊。车窗打开一指长,风吹得樊云碎发飘起。
江于流问,“今天头七,你回去么?要不要在外面开个房间?”
“什么讲究?”
“都说头七返家,亲属最好早睡回避。”
“是吗?他看我这么不孝,还能气得走不成?”
江于流不好接口,转而道,“昨天你让我带黑色的衣服。挑来挑去也就挑出这么一套。你要去转转看么?”
樊云半晌不吭声。
“前面算那个,别太当真。那个人我看也就二两水平,起得卦未必准。”
樊云笑,“我想什么,你又知道?”
“哈,下次不如我给你算。”
樊云从仪表盘上摸烟盒。
“这种事,信则灵,不信嘛,就没那么灵。”江于流继续道。
“照这么说去求签,吉利的就信,不吉利的就不信。还真划算。”樊云说着点燃了烟。
江于流打哈哈道,“前面是谁说‘天机不可泄露’的?”
江于流一踩油门,变道到快车线,一路超车。风不断灌进来。樊云也觉得爽快。
樊云大声道,“说来说去你是惦记最后一百块钱。”
“您说对了!”
江于流眼前恍见樊云当初将充作计数的烟收拢回烟盒,递钞票给她。当时的顾虑全已成真,还要超过。可奈何,奈若何。又如何?
回到主宅,樊云究竟是哪里都懒得去了。
樊云不下车。江于流陪樊云坐在车里。
“上次去你那里,你姐姐在墙上写的……”樊云忽然说。
“嗯?”
“‘凡求告主的名的就必得救’。”
这一行字,在密密麻麻的既像是自白又像是求问的痴言乱语里,一笔一划格外放大清晰。
樊云枯守棺材一样的房子,游魂似的飘来荡去。晏君遗赠的屏风,同一道道红木家具与白墙笼起的迷宫里,樊云似看到每一条路贴满符咒一样的诘问,诘问旁又抄满似是而非的应答。她自己的魂魄即被这无数发问无数辩解镇锁。
在寺庙里,有一瞬感到天高地阔。无论发生什么,太阳照常升起,照常落下。草木繁茂。人不过四时更替中沧海一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