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日听闻右丞被罢官,虽然是由于荒唐的淫乱后宫的理由,但心中还是有些忐忑。右丞是自己千挑万选出来的细作,就自己所知,绝不是那种色欲熏心弃大事于不顾的人,所以他被罢官,且是自缢而死,本身就难以令自己信服。
因此即使尽欢帝昭告天下,证据凿凿,自己却还是半信半疑。怎奈起事之业尚未就绪,在这节骨眼上实在不能编派个理由拒绝惯例的觐见,让尽欢帝起疑。羊谷是个小国,人数仅及天朝的七分之一,国土更是仅及一成,为此,欲要兵刃相见且夺人家园,必须日夜操练万无一失,就算自己此次前来无有归途,也是别无选择的事。
因为别无选择,所以心中虽然存了侥幸,仍是作好了最坏的打算,然而方才朝堂之上听闻尽欢帝邀自己同见菀妃,自己确实心中雀喜了一番。
——然,这竟是比自己做的最坏的打算,更糟糕的么?
若是菀妃也暴露了,那么自己国中的计划,很有可能不只是被知晓了,而是被了解了!
念及此,冷汗顺着青筋暴起的额头慢慢地流淌了下来,羊谷王刀凿一般的脸上显出不尴不尬的神情,心中像小火撩人一般煎熬不已。
尽欢帝眼眸中饶有兴致的神色倏然消失,撑着下颌的手从扶手上顺势垂到了身侧,温温地说道:“是啊,菀妃对于羊谷的贡献,可是比羊谷王你想象的,还要多上许多呢——”觑了一眼不敢抬头的羊谷王,尽欢帝又问道:“不知道羊谷有没有一个词,叫做,洞若观火?”
已经心头打颤情绪不宁的羊谷王抖了抖嘴唇,说道:“虽然没有,但是小王曾经研习过天朝的文化,知道此词之意。小王还知,此词用在陛下身上,非常合适。”
“你们羊谷的人,真是太令孤吃惊了。这么一来,事情就更容易了,羊谷王,我们来做个交易如何?”尽欢帝似乎很满意异域人士用己方语言拍的马屁,便带着点欢愉说道。
看着尽欢帝脸上赞赏的笑容,羊谷王有些不知所措地坐在靠椅中,似乎忘记了接话。
尽欢帝叹了口气,说道:“默认么,那孤就直说了,孤欲要以万世太平,换你的羊谷,你可以做我朝的一郡之主——如何?”
心头仍然维持着故作镇定的弦猛然崩断,羊谷王面上阴晴不定了片刻,受挫的表情突然一扫而空,碧绿的瞳仁中投射出万钧的雷电,羊谷王站起身斥道:“羊谷之人绝非懦弱之徒,以摇尾乞怜换取奴隶的太平,非但小王不从,国人也决计不从!”
尽欢帝淡淡地看了看对面怒发冲冠的高大身躯,轻轻吐出几个字:“那么交易,破裂了么?”
“哼,仗着地势欺诈他人,也能算是交易?告诉你,本王此次前来已经做好赴死的打算,但你若是拿不出令人信服的理由就诛杀本王,恐怕你们国家也不会安生。”羊谷王冷冷哼出一声,不屑般环起了双手。
尽欢帝将手支回下颌,慵懒的双眸风轻云淡地扫过做好了鱼死网破决心的羊谷王,唇间又微微叹出一口气:“方才不是说过了么——洞若观火,羊谷想要起事,但是准备不足,所以你只能选择循例觐见以避免孤起疑心,孤知道你在国中已经定下了下任君主,就算你不回去,国中亦能井井有条不受干扰。孤也算欣赏你的勇气,所以不便以功名劝诱,也不说什么值得不值得之类的只有道学家才会循循善诱的空话。”
说到这里,尽欢帝嘴边突然绽开了一抹净若千古冰下流淌的泉水般澄澈淡泊的微笑,而后继续道:“但是你可知道,孤罢免右丞是哪一日,至今又已过去了多久,孤会不做打算么?”
最后的防线轰然倒塌,羊谷王颓然晃了晃身子,惨白着脸倒回了座椅,沉重的头颅支撑不住般又低垂了下来。
尽欢帝斜过身子,将视线从已经认输的猎物身上移开,薄唇间清晰无比地跌落道:“羊谷已经不可能有下任君王,但若是你愿意,羊谷千秋万代,可以有世袭郡守。”
羊谷王自言自语般嚅嗫了几个音节,那是羊谷本身的语言,若是此次交易达成,羊谷将不再有人吟唱几千年传承至今的母语——但若是交易破裂,恐怕羊谷将不再有人可以自由表达内心的想法,无论以何种语言。
兀自大笑了几声,直笑得哽咽了,苍白的面上已经涕泪纵横了,颤抖的身体已经克制不住地从座椅中跌落了,仍然大笑着,大笑着……
“那么交易,是圆满签署了吧。”尽欢帝负着手从木椅上站起来,微微眯起了百无聊赖的眼眸:若是他坚持宁为玉碎不为瓦全,那么就凭自己前几日命常将军布置的兵马,恐怕还要拼死搏杀才能两败俱伤,如此,边关百姓受难被迫搬迁,沙场马革裹尸血流成河,便是自己作为一国之主的,失职了……
第四十四章审问(上)
铺着稻草的摇曳木床,横方竖直的石砌地面,散发着经年累月人畜排泄物的混杂气息。斑驳的墙面剥落了远久的涂漆,细细密密又时而疏散地覆上了血迹粪便,或是不明小虫爬行后遗留的粘状物。
沉闷,肮脏,黑暗,无光,小小的囚室又如此空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