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理直气壮道:“你觉得老头这性子能把我养这么大?”
我竟然觉得有道理,脱口而出道:“并不能。”
我们父子两个面面相觑:“……”
我渐渐明白了什么,我确实在收集故事和回忆碎片的过程中忽略了一个最重要的知情者——我的父亲。
除了他,不论是那些信件,还是我打听的那些故事 “主角”,都无法告诉我徐致远当初离开淮市之后的事情,我只能去顺着岩石、字迹、故事去一点点地猜测。
我诚心悔过,认认真真地给父亲剥了一只花生 ,给他递过去,又问了一遍那个问题。
这次,父亲嘴唇的翕动变得非常慢,雨滴打在伞面上制造出的白噪音让人莫名心安,父亲说了一句让我这颗心终于不再悬着的话:“我是七岁的时候被阿尧捡到并养大的,名字也是他取的。”
听他说完,我忽然想朝天大喊一声,因为终于从这个问题的煎熬中解放了出来——知道自己的考试成绩的那一刻都没有这么轻松过。
可怕惊醒了墓园里其他沉睡的亡灵,就没有这么做。
……
冬以柏找人替了徐致远的死,却因为杀父之仇,愤恨地假传了徐致远的死讯,并将 “烧剩” 的骨灰给远在北方的俞尧寄了过去。
俞尧将骨灰埋在了岩石前,一字一顿地刻下了那一行字——“…… 我的爱人葬在这里”。
俞老师在写 “葬” 字的时候究竟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我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那个字的刀锋是如此得深而用力。
他大概有过一了百了的念头,可是身上穿着同袍会技术层的白大褂,看着那些粗手笨脚、尚不能挑起大梁的新人们,俞尧呆愣地坐在办公椅上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他那气若游丝的念想踽踽独活在一片死灰中,不断浑噩地挣扎时,一直在他身边服侍他的巫小峰给他领来了一个小孩。
那是个从小家破亲亡的流浪儿,因为在街边偷巫小峰的钱包而被抓了现行。
……
父亲问我有没有读过《麦田里的守望者》,里面说:“一个人不成熟的标志是为了一个理由而轰轰烈烈的去死。而一个人成熟的标志是为了一个理由谦恭地活下去。”
这句话可能不适用于那个有太多牺牲与流血的年代,也不适用于那些走投无路、壮志未酬的人们。但他适用于俞老师。
俞老师温善、隐忍、沉默,就像这片黄土地上的很多人,善于忍受苦难。
有太多的理由给他的灵魂钉了一副骨架,看上去坚韧到无人可摧。
没人知道他正承受着什么。
父亲问我:“你明白我的名字为什么叫做徐长生了么。”
我点头。
“后来…… 没有太多的阴差阳错,徐致远在乱七八糟的战乱中颠沛流离了足足有两年,才到北城和阿尧见了面。” 他望着天,怀念道,“我第一次见到阿尧那样哭泣,明明没有声音,却好像无处可诉的悲痛溃了堤,就算是几天几夜也无法平息。” 他想,原来无坚不摧的俞老师也是一具肉体凡胎,他叹道,“所以我对徐致远第一印象不好,知道我竟然跟他取了相同的姓之后,就更不好了。”
我:“……”
我问:“你和爷爷经常吵架吗。”
父亲愤愤不平道:“他平时斥责你只能算是小打小闹,骂我才会更狠。”
“我们一直闹来闹去,矛盾不断,谁知道年岁就这样慢慢地流去了。” 父亲说,“战争胜利之后,两人申请从岗位上隐退,在北城定居,过了一段相当漫长又安宁的日子。那时候街上每天都是敲锣打鼓的喜悦,热闹极了,尤其是北城。”
“只不过俞老师常年累月地和那些什么核,什么原子…… 总之是我不懂得东西相处,平时也不注意护养身体,所以害下了些毛病,他是在大概六十几岁的时候,也就是你出生那年,患了胃癌去世的。所以老头就在岩石上刻下了后面后半句话。”
原来岩石上的刻字是他们共同写就的,怪不得爷爷从来都没有给我一个准确的答案。
我沉默。
我就在短短几分钟里听完了一个人的一生,忽然心生了些感概。
小说和故事都擅长讲人的青春年纪,青春的结尾是什么,主角的整个人生就是什么。人们觉得离别是悲,死亡是悲,求而不得是悲,见到书页没了后续,书中人的命运也就仿佛定了格,叫人不禁落泪叹息。
可若纵观人的一辈子,青春也只不过是须臾而已,童年、中年、老年亦是。我究竟要从哪个年龄段,取一个标签给这个人的人生写一个完整的定义。
大概是没有的。
就像二十岁干净清澈、满怀报复的俞尧,三十岁痛失所爱,经历了两年灰暗麻木的俞尧,和四十岁与爱人养子隐居北方,怡然自乐的俞尧,都是同一个人。他们都出自同一段人生。
没人可以评判两个人的一生悲与喜,他们自己觉得圆满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