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怎么了。严微没有回答,只是撸起了袖子,把一条裸露的左臂给他看。严莉莉一看,那条手臂上遍布伤痕,有刀伤,有弹孔,有被鞭打的印记,还有烟头烫过的痕迹。他张口结舌地看着那条伤痕累累的手臂,以前他只听严微讲过曾经受伤的只言片语,还是轻描淡写地讲,而此刻真正目睹,却感受到此前绝无仅有的强烈震撼。严微说,我不是反对你参军,只是希望你知道,战争有多残酷,对敌斗争有多残酷。严莉莉定了定心神,说,我知道,就是因为我听过你们的故事,我知道这些,所以我才更要去,因为总是有人要去,总是有人要经历这些的。严微把袖子放下来,遮住那些伤痕,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然后露出了微笑,说,很好,你有这种志气,是很好的事。于是她就算是同意了,二人商量好,由她严微先去跟许幼怡说。
离开老严和老许的那天,严莉莉很想哭,但是忍住了。他已经是个十六岁的大小伙子了,身高窜到了一米八,已经跟严微差不多高了。严微如果想要摸他的头,还得抬一抬手臂。所以他必须坚强,不能在两个妈妈面前先软弱下来。等到老刘带他上了火车,他才不受控制地落下泪来,心想,我一定要早点回来,老严还没告诉我严莉莉这个名字的含义呢。
两年的战场生活对他的磨砺显然是巨大的。严莉莉回到北京,把许幼怡和严微接到身边后,已经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虽然他也不过十八岁。阔别两年后,许幼怡见到他的一件事,就是扑了上去,把他紧紧地抱在怀里,而严微则微笑着慢慢走上去,从后面抱住了许幼怡,长长的手臂把两个人都环绕住了。三人抱了一会,分开了,严莉莉第一句话是,老严,我的名字到底有什么含义。严微笑了笑,说,我想要个女孩,所以早就为她取好了名字。严莉莉瞪着眼睛,说,没了?就这?严微点点头,对,就这。严莉莉很生气,说,那你是很失望咯,我不是个女孩?严微正色道,不是,我第一次把刚出生的你抱起来的时候,就知道你是我想要的小孩。男孩女孩,本来就没有区别。一个男孩为什么不能叫女孩的名字,一个女孩为什么不能担当爸爸的角色,世间的事一定要按照性别分得那么清楚吗?如果是,那这个世界就有问题了。
严莉莉语塞,过了好一会,终于点点头,说,我明白了,你说的对。
但其实很多年后,经历了很多证明这个世界是有点问题的事之后,他才真正明白当年严微说的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不过不打紧,至少在当时那一刻,三人又重新团聚了,并且此后永远都不会再分开。
(五)
关于严微和许幼怡之间的关系,严莉莉很是有些自己的看法。最初的那段日子里,他以为严微就是“爸爸”,许幼怡就是“妈妈”,与一般的家庭应该没什么不同。但是后来他发现自己错了。许幼怡是个女孩,严微也是个女孩。许幼怡会撒娇,会温柔,会释放出如春风一般和煦温润的暖意。而严微也会脆弱,也会细心,也会默不作声地倾尽自己最大的爱意与关怀。换一种思路去看,严微是坚强的,是武力非凡的,并不宽阔的肩膀撑得起如同大山一般重的责任。但许幼怡也是坚韧的,是智慧超群的,擅长以谋略致胜,如水一般地以柔克刚。她们两个人的性格本来就是既独特又有共性,并无充满刻板印象的分类。她们分别是独立的个体,她们也相互是平等的存在。她们之间的关系也不可落入传统男女关系的窠臼,女孩和女孩之间的感情,就是女孩和女孩之间的感情。为什么还要做画蛇添足的定义与局限呢?
许幼怡和严微到了北京以后,老刘帮她们找了工作,是适合她们的,一个动脑子,是编辑,另一个用体力,是工人。此后三十年便平平淡淡,好像每一天都是一样的,许幼怡和严微每天上班,下班,回家了便做饭,吃饭,散步,然后坐下来看电视,聊天,许幼怡有时会看书写作,严微则做些运动,有时还做些仅供娱乐的木工活。但是每一天好像又是不一样的,至少在严莉莉看来,老严和老许每天都像有说不完的话,说上一辈子都不会厌。1957年,严莉莉遇到了一个女孩,他终于明白了老严和老许这种历经传奇后又甘于平淡的愿望究竟可贵在哪里。因为遇到了那个对的人,你知道无论发生什么事情,自己都不再孤单,不再彷徨。金钱,虚名,利益,贪欲,一切都不再重要。唯一重要就是因为感受到最真的双向的爱,而产生的直面生活的勇气。于是1959年他们结婚了,随后搬离了许幼怡和严微,两年后有了严西泛。
许幼怡和严微经历了三十年平淡生活后,有一天,严微突然对许幼怡说,也许你可以写写我们的故事。许幼怡已经四十八年不曾动笔写过小说,她早就忘了自己曾经是个畅销书作家。严微突然这么一说,她先是愣住,然后感到一丝习惯性的恐惧,随后便不可抑制地激动起来。对,为什么不写呢?如果说此前的大环境并不适合倾吐内心的写作,那么此刻,好像就已经是最恰当的时候。1979年夏天,在严微的鼓励下,许幼怡重新开始创作小说。六年以后,《旧梦·新生》出版,顺利成为当年最畅销的虚构类文学作品。严莉莉见过许幼怡重新开始创作时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