邀她赴约的跑马厅位于西藏路与静安寺路交接处,号称远东第一,背后股东多为英国人,最早专供洋人,后来为增加收益,允许国人购票观赛。
除赛事门票外,跑马总会另一大利润来源是博彩,兜售的发彩票名为香槟票,每张十元,一年开两次。其名头之盛不亚于万国储蓄会。苏青瑶的父亲也爱买香槟票,可惜就跟他亏空的股票一样,见出不见入。
上海呀,就是个大赌场,有钱的赌钱,没钱的赌命。
司机把车停在平矮的老楼门口,苏青瑶下来与他道过谢,转身一抬头,便瞧见于锦铭穿着皮夹克,插着手,在门外等她。
他也立刻看见她,急忙招手,小跑到她面前。
“不一样了,”步伐还未站定,于锦铭打头冷不防来了这么一句,“和上回见不一样了。”
说完,他笑吟吟地围着她转。
苏青瑶怕要骑马,特意没穿旗袍,换一身呢绒洋套裙,头戴钟形帽。因怕风吹,她竖起大衣领,遮住脖子,脸如珍珠包进竖起的毛领,不含杂质的白,也无多少血色。
她狐疑,猜,难不成是自己的西洋打扮他看不惯?随即又想,他嘴里要胆敢有半句难看,她就让他没得看,当场转身走人。
谁料想于锦铭背着手兜完圈,俯身看着她眼睛说:“上回见,苏小姐是晚明仕女图,这回见,苏小姐是好莱坞的葛丽泰·嘉宝。”
苏青瑶一听就笑了。“于先生少拿骗小姑娘的手腕对付我。”
于锦铭正色道:“真话,真的。”
他盯人看的神情太恳切,琥珀色的眼珠好似融化的蜜糖。
苏青瑶偏过脸,慌乱道了句:“快进去吧。”
说罢,她掠过他,先一步迈上台阶,于锦铭慢半步跟在身后。乳白的日光将人的轮廓完好地映在石阶,于锦铭看着,莫名其妙地展开笑颜,足间去追女子纤长的影。
直至进大厅,一个着洋装的少女冲他大喊:“锦铭哥,快点!你再不来,我老师就要走了!”
这一声叫唤,喊回了魂。
“好了好了,穆淑云,别喊,嗓门大的吓死人。”于锦铭摸摸她的脑袋。
眼前的少女是于锦铭父亲旧友的小女儿,十四岁,在中西女塾念书。
此番来跑马厅,依于锦铭的说辞,主要为她。
小姑娘拉丁语课上睡着了说梦话,被外教抓住,记了过,回家不敢和父母交代,只好跑来求于锦铭装家长,同那爱赛马的美国教师套近乎。于锦铭被闹得没法儿,勉强答应。
后来他尝试拨苏青瑶的号码,被女佣接到。
那女佣开口第一句问他:“你找我们家夫人什么事!”
于锦铭也不知哪根弦搭错,仓皇中竟拿“跑马厅鱼龙混杂,拜托她照顾调皮的小妹”当借口,说了不少瞎话。
挂断电话便后悔。
去哪不好,跑马厅?还托人家照顾自己父亲的朋友的女儿?这不傻吗!
贺常君奚落的没错,他是童子鸡、花架子,危急关头的软脚虾。
可方才遥遥见她第一眼,于锦铭又觉得花架子就花架子吧,他硬着头皮也要让木架子上开满花。
他先给苏青瑶介绍穆淑云,正要转回来叮嘱,穆淑云娇蛮地嚷了句“哎呀,我还不知道苏姐姐,来的路上你念叨了几千遍,傻子都被念明白了——快走快走!找老师求情去!”
于锦铭胸膛一热,抬头,头皮紧缩着望向苏青瑶,而她眼神低着,似没听见适才过分暧昧的话。
他不自觉摸了下脖颈,想同她解释,却无话可说。
“穆淑云,就你能胡闹!”于锦铭气恼地撂下这句,两手插在口袋往内场去。
穆淑云满脸得意,挽着苏青瑶的胳膊,进会员包厢休息,麻雀似的抓着她闲聊。
她告诉苏青瑶,她第一次见于锦铭,在沉阳,他也才十四。
那天东北下大雪,她随父亲在洋房里恭候于将军莅临,门一开,进来个健朗的中年人,留一字胡,左手边跟一位清俊的少年,是于将军的长子,再后便是于锦铭。他那会儿头发远比现在金,又似雕塑那样白,雪粒子粘在睫毛,被琥珀色的眼瞳慢慢融化。
穆淑云吓一跳,拽着父亲的衣角说:“呀,是个洋人!”
于锦铭微微一笑,故意学她的口吻,掐着嗓子说,“呀,是个小丫头片子。”
苏青瑶听完,忍不住逗穆淑云,问:“那你喜不喜欢你的锦铭哥?”
“以前喜欢,现在不喜欢了。”
“为什么现在不喜欢了?”苏青瑶含笑问。
“不合适,我跟他是没有前途的。”穆淑云掷地有声。“爹爹说啦,锦铭哥心太野,不爱当官,要当兵,还是要当空军。”
苏青瑶道:“不喜欢当兵的?”
“也不是。他要去当陆军,勉勉强强,至少打死了还能在地上找尸体。但空军都在天上开飞机。我要嫁给他,万一打起来,轰隆一下,飞机掉下来,我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