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鸢的奔丧远算不上奔,骑着马,带两名女婢,走一阵歇一阵。待她策马回长安,先帝的棺椁已殡于西宫。朱雀大道两旁栽的绿树凋了大半,她骑马,避开天子御用的主路,挨着侧边走,马蹄声哒哒,头顶忽而传来放歌声。夏鸢仰头,见街道旁,早起做活的小娘子推开窗,快活地哼着歌谣。
短短小半年,皇城内换天子、抄于家、查巫蛊,先帝驾崩、吴王守陵,闹得是腥风血雨,可看看眼前这哼歌的小娘子,又觉得贵人们的旦夕祸福,与百姓并无多大干系。
夏鸢勒着马,悠悠然听她唱的短歌,忽而笑了。
回府,她换上一身白衫,携吊书,又匆忙往禁庭去。
凑巧沉念安也来谒见圣人,两人的车马在宫门前遇上。
沉念安来是为述职。“天子七日而殡,七月而葬”,故鸾和帝要停柩叁月至七月,方可归葬皇陵,期间需凌官不断供应冰块以镇尸,直至殡期结束,请太卜署的太卜令入宫占卜葬期。夏鸢则是携吊书入宫寄告哀思,并向凤泽女帝提请复职。
二人都不算为了顶要紧的事,因而很快便见完圣人出来,一同沿着高墙慢慢朝宫门走。
“夏宰相的探亲假用得可真不巧,错过了许多事。”沉念安淡淡道。
夏鸢只是笑。“辛苦您了,我手下的人没添麻烦吧。”
“都是全心全意替圣人做事,怎么能叫添麻烦。”沉念安答。
墙头啾得一声啼鸣,飞来一只圆滚滚的灰雀儿,栖在碧瓦上,来回跳着。
“小半年功夫,城里骤然走了这么多人,”夏鸢瞟了眼灰雀,又转过头,同沉念安道。“还真有点冷情。”
“蛮好,大家都静一静心,定下来。”沉念安的神态稍显和软,徐徐叹了口气。“圣人还年轻,往后的路要走很久,我不想越往前,人越少。”
夏鸢笑道:“沉念安,你真是——就像你说,往后的日子还长,我不得一日日过?我称不上管仲,却也不是赵高。”
沉念安牵动唇角随着她淡淡一笑,不再说话。
彼此沉默着行至宫门前,作揖分别。
夏鸢没赶上先帝出殡,倒是赶上了于家杀头。她没亲自去,仅让家里懂事的女婢偷偷去瞧了一眼,回来告诉自己于雁璃死了没。
她头一回见于雁璃,是在自己迎正君的婚宴。两家虽有罅隙,却都是不得不请的豪门。夏鸢那会儿没出仕,于雁璃还在底下历练,她客客气气地敬酒,她客客气气地饮。
后来于雁璃生于子崇,办百日宴,夏鸢登门庆贺,那会儿都有了点身份,嘴上寒暄的废话也多了。她那时遥遥望着襁褓中的男婴,忽而想,自己已经有了几个延续血脉的女儿,要再有个体贴懂事的儿子,也不错。
再后来鸾和帝登基,两人官拜宰相。先帝流连后宫,借孕事躲避朝政,前侍中令悲愤下辞官出走,贫寒出身沉念安成为新一任宰相。此后,叁人各司其职。科举照常办,小朝会照常开,大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商量着,一转眼,竟过去了十余年。
是非成败……呵。
还在鸾和帝的丧期,举国禁宴饮。夏鸢叫贴身婢女借口取糟瓜,到窖里偷偷汲一壶酒来热上,千万别让人发现。不多久,女婢偷酒回来,又替主子架好泥炉,预备烫酒。
寂寂冬夜,火炉里的煤炭滋滋响。很快银壶里的酒烫好,夏鸢端着酒杯,小口啜饮。寒风一阵一阵掠过她的窗前,煤炭越烧越旺,赤红的火自黝黑中迸发四散。她叫女婢熄火,自己扶着墙,步入卧房,和衣沉沉睡去。
春色千里来相会,秋风一叶去无声。
眨眨眼,长安城入冬了。
难得今日事少,陆重霜得空,特意去找文宣玩双陆棋。同他玩不容易生气,文宣有分寸,见好就收。陆重霜要实在运气背,输得厉害,他知道放水让她赢两局。骆子实就不行,他那小脑瓜可较真,陆重霜下令不许他赢,他还要垮个小猫脸。
迈进殿,侍从们忙着往里屋的桌子上端小食,见圣人来,正要出声,却被陆重霜一个手势止住。她放轻脚步,去到里头,见文宣站在小桌前,手拿圆形的碾盘,来回碾磨一小簇胡麻。他惯常带在身边的侍从杵在一旁,心惊胆战地看他使着玉碾子,抖着声儿喊:“帝君,您小心点,小心点,别伤着手。”
“没事,给她多弄点,青娘难得有空下午来玩棋,”夏文宣说着,将碾槽里的芝麻屑清出来,洒在糯米团子上。
陆重霜悄悄进来,本想吓唬他,可见他专心致志为她碾芝麻的模样,骨头微酥,便放轻声音,唤了声他的名字。
夏文宣侧目,看到她一袭雪白狐裘衣,眼中带笑地立在身后,微微一愣。“来这么早,我东西都没准备好。”
陆重霜自他手里夺过碾盘,顺手递给一旁的侍从。“无所谓的事,别弄了,”
夏文宣道:“你不是喜欢吃吗?”
陆重霜眨了下眼,想起自己被鸾和女帝罚跪,卧病在床那会儿,文宣做过一次胡麻粥,她是说过很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