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头有脸之人特请名家来给自己画像一事,在我的故国早已算是屡见不鲜了。过着不知何时就会亡命的日子,便想在短暂的人生里以笔墨记下自己的模样以供后世瞻仰——虽说我完全不理解那般身姿究竟有什么值得称道之处。左不过是让自己不必成为只留有文字记叙的亡魂罢了。
日之本的贵族和他们的画像一样,皆是些泛泛之辈,不论男人还是女人,实在不该使画师为那平平无奇的相貌煞费苦心。然日之本的画师又是喜作人像的,不过对象变成了活色生香的歌舞伎,抑或是因始终居于幻想世界反倒能尽显风韵的神道神祇。但若论技法之精妙,笔触之生动,故国画师所掌握的技巧又远逊于明朝人。国家更迭至此,明朝画师已不似从前一般喜绘人物,他们钟爱山水之画,这倒令我总是摸不清缘由。
我原是与吟诗绘画无缘的粗俗之人,能这般妄言,也只因抛弃了不值一提的前半生,背井离乡、寄居在此了。由故国出走后,我行至明土,此时的明朝已是日薄于西山,论其局势,与那须氏一统天下前的日之本也没什么两样。对我这样一出生就没经过几天太平日子的卑微之人而言,在偌大的国土上偏安一隅并非费力之事。相比之下,熟悉异民族的语言倒使我费了一些时间。平心而论,选择在此安居的我本可以继续做从前杀人放火的行当。不如说,除却夺人性命以外,我委实不清楚自己这样的愚笨鲁莽之辈还能做些什么。
我不该对尽力将我养到十几岁的亲生父母心怀怨怼,但从前的贫贱家庭的确没给予我几分身为人的价值。养育我至能生养的岁数,之后随便嫁给什么人,再去生许许多多同自己一样境遇的孩子——这大约就是我原本应当经受的人生。这样的生活对贫民而言再稀松平常不过。至少要比被战乱波及乃至身亡命殒的结局侥幸万分。
不知为何,我起初是要像往常一样在伏于桌案,可到此时我却犹如踏入沼泽般沉湎于回忆。低头看去时,铺在桌前的洁白笺纸上落着几根碎发,我在冥思苦想之际总会搔弄头顶,然那掉发却分外扎眼,仿若是肮脏之物将纯洁的宝物玷污了,着实教人气愤。我将被弄脏的画纸揉成一团,连同心尖涌上的无名火一齐砸向地板。
碍于生计,我几乎什么都画,更是极少拒绝客人的要求。但那不过是为了功利心才创作出来的玩赏物,难登大雅之堂,我自身也绝不会将那种东西挂在这间屋里。不必为了营生卖力时,我就会重复画同一人物。重复提笔、重复作画、重复着画不出令自己满意的作品再一筹莫展的日子。这种每天徘徊于桌案前又猝然怒火当头胡乱发泄的情景在这间屋中已不知上演了多少次。由此诞生出的纸:画废的纸、撕碎的纸、扔掉的纸……各种各样的笺纸如流云般来来去去,比它们有着稍好一些命数的唯有被我装裱起来的纸。像给墙壁上漆料一样,我将裱好的画挂满屋子,仿若天际被乌云爬满,到此时屋中已没有一点空隙使我继续挂出亲笔绘出的人像了。
真教人头疼。可尚有解决的办法。与其忍受满屋铺天盖地的拙作,索性就把那些已经裱好的画一个接一个地扔掉吧。反正任我怎么尽力去画,也画不出想要的作品来——作为画师,这样的我实在是失败至极。
到这时我终于懂得明朝画师大多爱画山水的缘由。死物再有灵性终归是没有生命没有灵魂的,只需仔细品鉴便能描绘出十分来,而人却不同。
以手中绘笔能勾出皮囊、描出骨相,但永远也画不出魂魄。
“泉,你在看什么呢?”
我应当还在桌前苦恼自己不中用的双手作不出那人千万分之一的美态,欲回神时,那人的声音又自耳边掠过。我手中已失了画笔,恍若隔世间,我知道自己是又在提笔作画前陷入了过往的回忆。
“你看这两个,哪个比较有趣?”
她拿胳膊肘碰了碰我,该说是有些吃痛,我这才定睛望去。她左手执白面狐狸,右手中却是般若的红脸,两物都是半面具,且色彩要比能面具鲜艳花哨许多,如此看来这些面具比起实用品倒更像是工艺品。
“狐狸……小人觉得还是狐狸好一些。”
“是吗。”
我无法抉择,缘是始终没法将心思彻底落在面具上。最近在町人中流行一种将长发扎起的束发法,据说是由游女最先传出的,只是她今日也叫我给她梳这种发型。
“这样好吗,殿下?”
出门前我曾在梳妆台前如此问她。贵族女性自平安朝以来就以披散长发为美,有时更是忌讳露出耳朵。使那黑帘一般的头发垂至裙摆,再将侧脸掩住一半,整个人倒像是在脑袋上盖了一块能遮天蔽日的布,浑身上下只有脸露在外面。长发又不易打理,更是不方便走动,仿佛留着那样的头发是要禁锢住什么似的。
“就这样又有什么不好的。要做到不引人注目,还需顾及那种炎热天气,我当然不愿在出门时也披着一头碍事的长发。”
正看向镜面的她老神在在,眉间似乎还带着少许欣喜。然而我的顾虑却是这般高贵的她跟那样的寻常打扮会不相称。想必今日街上热闹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