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地方戏的唱法、节奏,本来就有规律可循,乐器师傅也能根据演员的发挥,随时调整拍子。
她只能凭借记忆,厚着脸皮,硬唱。
临近中午,戏迷大都已经离场,零零散散,只有数十个观众。
上来一个清汤寡水的小姑娘,似乎是龙虎班的新学徒,观众见了,倒也宽容,期待听她唱几句。
可叶龄仙一开口,台上台下,都变了脸色。
曲拍不合,词也改了,老旦步走得不像,唱功更是一般。高不成低不就,和前面的专业戏曲演员对比,妥妥的车祸现场。
叶龄仙自己也慌了。
业精于勤荒于嬉,她不是不知道原因。
唱戏这事,一天不练,自己知道;三天不练,同行知道;一周不练,观众知道。她一年多没开嗓,别说唱选段,就是扎马步都费劲。
戏唱成这样,她羞愧又绝望,声调也开始颤抖。
“什么玩意啊,这种水平,也好意思上台?丢人现眼!”
台下嘘声一片。
戏唱到一半,送客戏唱成了赶客戏,观众几乎全走了。
叶龄仙再也唱不下去,只想跑回幕后,落荒而逃。
可是,她注意到,观众区后排,始终站着一个男人。
男人曲着长腿,斜跨在二八大杠上,微微侧身,沉默地盯着戏台。
是程殊墨,他在……听她唱戏?
叶龄仙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梨园有规矩,一段戏没唱完,哪怕台下只剩一个观众,台上的演员,也必须唱到最后。
所以,即使再难堪,因为有程殊墨这“唯一的观众”,她只能坚持唱下去。
不委屈是假的,这人,既然大家都认识,他就不能回避一下,非得看她当众出丑吗?
可是渐渐,叶龄仙发现,不管自己唱得多烂,程殊墨的脸上,都没有嫌弃和嘲笑。
甚至,他单手扶着车把,轻动食指,合着琴弦的节拍。
他平静地盯着舞台,像是认真欣赏一出好戏,眼睛里,还隐隐藏着同情,以及期待。
叶龄仙突然觉得,这一刻,程殊墨的眼神,和上辈子那个从天而降、无私援助她的恩人,是完全重叠的。
就连他额头,刚刚结痂的伤疤,也不再冷硬,而变得柔和起来。
一股暖意注入胸膛。上辈子,最糟糕的事情都经历过了,眼前的挫折,又算得了什么呢?
想到这里,她慢慢找回冷静,一个回闪,跟上了乐器师傅的节拍。
叶龄仙今天唱的这段戏,调性原本是凄苦、哀怨的。可后半段,既然忘了词,她索性直抒胸臆,放开了唱。
【是非不分何为地,见死不救枉做天!巾帼须眉当自立,敢教日月换新颜!】
尤其最后几句,她指天唤地,唱的全是刚强和骨气,还吸引不少路人回头,纷纷停下脚步观看。
最后一声镲响,叶龄仙收了势,不及待,朝台下远处望去。
程殊墨仍旧斜跨在二八大杠上。他似乎笑了一下,又像没有。她来不及细看,戏台的大帷幕,就缓缓拉上了。
回到后台,叶龄仙的心凉了半截。第一次登台就演砸了,留下来的希望很渺茫。
果然,后台不少人对她指指点点,就连“红脸王”关长生,都从化妆间出来,同马金水、蒋峥云争论着什么。
关长生已经卸了妆,穿着便服。他保养得很好,剑眉星目,很有武将气势。
当着叶龄仙的面,他直接道:“老马,我不同意让这丫头加入戏班。唱功不行就算了,好好的祥林嫂,让她唱成了窦娥冤,现在就改词改调,以后还不得上天?”
叶龄仙心灰意冷,却也理解“红脸王”生气的原因。
梨园行当,最忌讳后生改前辈的戏,尤其是新戏,祥林嫂都“觉醒自救”了,他这锄强扶弱、匡扶正义的英雄,还怎么唱主角?
马金水虽然年龄大、资历老,还是公社宣传队长,却很重视关长生的意见。毕竟,这可是龙虎班的台柱子。
他好脾气解释:“老关,我们让叶知青试戏,还不是因为,你外甥先对不起人家嘛。”
“哼,亏得黄麻子去包扎了,否则,我先拿大刀砍了他!”
“红脸王”气成了真红脸,却也分得清是非黑白。
“那小子犯了错,该抓抓,该判判,哪怕亲儿子,我也不包庇。但是唱戏不能儿戏。”
关长生指着叶龄仙,“这丫头,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叶龄仙当然知道,自己现在几斤几两。她并不反驳,只决心道:“我现在不行,但是以后会练,会学的。”
关长生冷哼一声。
男旦蒋峥云,突然上前,把叶龄仙拉到身边,“我看这姑娘,挺有灵气。她唱的祥林嫂,很有想法,是个好苗子嘛。”
蒋峥云翘着兰花指,取来一个厚厚的笔记本,递给叶龄仙,“你拿去,好好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