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颤动的地面上,鼓起的小包竟不再平整下去,湿气从掌心透过来,似土里有活物透过密密交织的分子在仔细地打量和审视我右掌的纹路。
我想要从箱子里拿出工具挖开地面,收回手之前却鬼使神差地轻轻拍了拍小丘,小丘也似听懂了我的话,闪闪躲躲地陷了下去,令地面回到最初的平整。
铁锹铲入地里,新鲜的泥土翻出来,像零零散散地撒在我起伏的胸腔。
大约挖了半米深,却什么也没有,只翻出了一些腐烂的枯叶和石子。
我俯下身,正想翻检一番,一低头却看见了一双眼。
那是一双极特别的眸子,瞳孔颜色淡得过分,隐隐透出金光,眼白微微泛蓝,像稚子一样清澈。上挑的眼尾勾勒出撩人的桃花眼,下垂的眼睫却是根根分明的狡黠与天真。
眸子笑吟吟的,好整以暇地对上刚刚睁眼的莫参。
蒲团上的莫参将合十的双手放下,眼神温温:“陆离施主。”
陆离坐到她身边,火红的裙裾搭了一半在蒲草编织的坐垫上,仰着脸看她:“小师父今日念的什么经?”
莫参略略颔首:“。”
“悟的是什么?”
“无相,无我,无住生心。”
陆离眨了两下懵懂的双眼,不置可否地托着腮:“我方才路过山脚的潭拓寺,那里香火鼎盛,师父香客都多得很,怎的这青潭寺里,念佛诵经的却只小师父一人?”
莫参低头将佛珠套回手腕上:“我自小奉父命出家修行,得了空大师点化,只道需寻无人之地静修才好。”
“那我随着小师父清修可好?”陆离掀唇一笑,桃花眼快活地眯起来。
莫参抬眼瞧她:“为何?”
陆离往她身边靠了靠,仰起的小脸似井里湃过的瓜果一样鲜嫩:“小师父自个儿在这庙里,也无旁人照料,若有阿离在此,扫洗劈柴,洗衣做饭,好歹有个相伴。”
莫参瞧她一眼,而后低了低下颌,平淡的眉睫里半点波澜也无。
陆离见着她的姿态,显然是不信的,便只得收回身子,偏着脸老实道:“上回小师父做的斋菜好吃。”
莫参眉头微动,却阖了双目不语。
陆离讲了实话,见莫参并无松动,有些心急,便咬着下唇道:“出家人不打诳语,阿离要跟着小师父清修的,不吐虚言。”
莫参却抬了眸子,道:“我只知修人道,不知白蛇应修何法,念何经。”
陆离望着她一愣,咬住的下唇隐隐发白。
莫参解下自个儿右手的佛珠,在干净纤瘦的指间衬得玉雕一样历历分明,她将佛珠递给陆离,道:“佛有十法界,众生皆有灵,你若有心参悟,在庙里住下便是。”
她的话语平静却诚恳,眉心的朱砂亦是坦荡清洁。陆离怔怔然接过佛珠,一言不发便告了辞。
第二日一早,鸡才刚鸣了两声,莫参正在梳洗,听见刷刷清扫落叶的声响,她整好衣领推门,院儿里的陆离身着同她一样的粗布青袍,见她出来,一手执着半人高的笤帚,一手竖立胸前,似模似样地行了一个佛礼,双眼笑吟吟的。
“小师父。”
☆、第三回
手里的铁锹哐当落地,我以为我会惨叫,会惊呼,会撕心裂肺地恐惧。然而我没有,只是将嘶哑的音节扼在喉头,本能地发出野兽一般的低喘。
那不是一双眼,而是一只,有两个拳头合起来那样大。
混沌、空洞、布满血丝和死灰,像几百年未曾合眼一样疲倦。
那眼紧盯着我,瞳孔随着它的呼吸一张一缩,紧缩时似阴毒的猛兽,扩张时却像悲天悯人的僧佛。
我能想象它的主人是怎样的庞然大物,又是怎样盘根交错地蜷缩于这座摇摇欲坠的古庙下方,一旦破土而出,又是怎样的石破天惊,遮天覆日。
我闭上眼,手心的汗湿了又干,同残留的泥土混在一起,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气味。我想我的姿态应当是狼狈极了,卑微极了,教育和文明都吞进了肚子里,此刻只余一个弱不禁风的驱壳,等待它毫不费力地一口吞噬。
沉沉绵绵的呼吸拉了几个世纪,再睁眼时那只单眸却不见了,只剩一个被挖掘过的黑漆漆的泥洞,像脱了眼珠的骨眶。
我原想虚脱一般瘫倒在地,大脑的迟钝却支配着躯体,颤颤巍巍地蹲下,双手抱住血液渐渐回流的脑袋。
咯噔一声响,我的心脏乍然收缩,条件反射地往洞口看去,松动的泥土里半掩着一个木盒。同周遭的破败很不同,这木盒虽旧,却保存完好,上头半点尘土不沾,隐隐泛着油松新裁的光泽。
木盒紧闭,却并没有锁,只用一页手抄佛经封着,佛经的字歪歪扭扭,同青潭寺匾额上的一般无二
我牙关隐隐发颤,中蛊一般伸出手,还未碰到,佛偈却应风而落,掉在地面迅速地萎缩、腐烂,最终化作湿哒哒的烟灰。
木盒的开口处裂了一条缝,像毫无生气的死物,微张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