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不见满眼泥沼,只知道自己身上堆积的石头,是某个尸体的重量。
我手里摸着抄本,里头夹着那时姜忆琼写歪了的诗句,稀里糊涂被小厮拿到了老爷的书房。
老爷注意不在她身上,学识写字大约糊弄糊弄过去。姜忆琼则在屋子里燃起烛火,笔带着情绪颤抖地握着,写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手臂不再害怕。她拿着那张至今为止写得最好的一张带去坟地。二人的名字成为记忆中最熟悉的笔画,已经有一个刻在碑上。姜忆琼已经不颤抖的手环抱着自己的腹部,缓缓蹲下。她意识到,心里怎么也停不住地叫喊,堵在喉咙口像是什么酷刑,哽塞唔咽。
这叫喊在我回忆中,沙哑无声。
“随她去吧,”老爷一挥大手,后知后觉补道,“多陪陪阿菊也好。”
陈菊是自我母亲阮辰姬之后,也是姜府第二房。她跟魏连枝不同,对任何事都没有情绪,目光淡漠,不争不抢。如此女子却有姜喻山这般不讥讽不罢休的后人,反倒魏连枝活活一幅夺命吞人样,生了一心向学的姜问如。
害我小时候总怀疑二位是抱错孩子了,悄悄问又被父亲棍棒教育,好奇心就变成背上通红的印子。
“大清早的就开始收拾准备……啧。”姜喻山很不耐烦地抱怨自己就住在二姨娘的隔壁,而那道墙几乎没有起到隔音的作用。无论是胞姐压抑的泣声还是自己母亲的安慰,在平时还会有一遍抄写一边诵经的动静,都让他感到十分碍事。
没出息的性子,我在肚子里暗骂,手上也已将书卷收拾完整,重新坐上我的小马扎。
环看四周大家貌似都习惯了罢,任由姜喻山吐苦水,埋冤这埋冤那的,没完没了的架势。只在这时老爷才会用略微失望的眼神看他几眼,又不乏溺爱。
“好了,”老爷打断,“喻山也莫要过多去抱怨你姐和阿菊,多体谅体谅才好。”
听到出言“规劝”我随之望去,只见对方神情依旧未放心上,转而将注意力放在老爷那边。
他抬手示意聆听,姜辞从头到尾盯着不放,追燕也收敛好奇。
接着便拿出一折文,看纹路样貌皆是大吃一惊,明晃晃一本本该是朝堂才会出现的奏折。左思右想只能是弃用的罢,老爷却郑重其事地拍在案上。随力道微微散开些许,能见找点儿字眼,多是警醒。
老爷兜起双手扫视,“内忧外患,可有了解?”
姜喻山道:“猢狲打闹,从古至今皆如此。”
“不放心上?”姜问如突然出声,胸中有些哀叹,“……哪能是猢狲。”
“不知谁才是大王,比起猛虎差多了。”他见怪地盯着对方,这话倒好像是天理一般。
观念上的差距一目了然,担忧之情和理所应当的想法撞在一块,姜喻山大门不出没有实在概念,而姜问如却有些悲观——
说是树倒猢狲散,对方显然一点儿不脆弱,甚至攥紧地势的优劣越聚越实,大有踢翻老虎的架势。老爷心里也极清楚,暗嘲老虎的解决方式——忍痛送给对方一枝自己栽培的蔷薇,并大声宣传着蔷薇有多好看多香。这哪是什么老虎,分明是只一捏就死的蝴蝶,哪怕多出一项会种花的本领。
我握拳托腮,撑在盘坐的腿上,告诉问如老虎哪怕此种做派,自身作为“虎”好歹力量是在的,以此止住他沉重的想法。姜喻山见罢要笑,嘴角提到一半被遏住。
“如何觉得对方是猢狲?”老爷皱眉,“一个老虎再傻,也不会傻到去给猢狲献媚。”
姜喻山忙道说的是,附和着转移视线,手指不自觉挠着手心。这样看来,姜府之中老虎的位子属于老爷,想到这儿不由觉得好笑——无论奴仆或我们,都是猢狲,瞧喻山猴的害怕劲儿。
好吧现在这种时候本不该开小差的,联想到这群小猴子头上顶着圆咕隆咚的耳朵和烧红的脸。骂骂咧咧的猴子,啃书的猴子,躲在我背后的小猴子,整天想跑出去撒欢的小猴子……
“叙儿想到什么了?”老虎往这里瞄了一眼,“叙儿。”
我镇定心绪放下掩嘴的手,摆了摆无话。
刚才在说什么?猢狲……不对咳,内忧外患。
他目光暗了暗,沉声问:“如果……我是说如果,猴子明天就要打到咱们头上来了。”
语气虽很平常,内容称得上是震耳欲聋,屋内顿时没了声,回头看皆从随意的姿态转变为正经危坐,就连姜辞也从专注聆听无知觉地偏离,细心可以发现呼吸明显一滞,陷入沉思。
姜喻山喉头一哽,脱口而出:“保命要紧啊。”
下意识透露出真实想法,但完全可以相信,这也是屋内所有人的想法。猢狲们是如此的没出息,不约而同生出一股撺掇自己逃跑的懦弱。
老爷环视众人如出一辙的神情,伸手在折子淡淡地划动,原先漏出的缝隙被重新封闭。
“外患是个问题,同样,内忧也是。”他给出了第二个问题,“那么,如果明天老虎要打群架,刀刃明天就可能架在你们的脖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