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姬路一别已十余载,苦于动荡局势无法与汝相见,只能常以书信寄托思念。眼见汝投身于革新呕心沥血,吾也一时未敢怠倦,为实现大业日日厉兵秣马。而今西国已趋于稳定,万事俱备下却碍于世俗论调无法贸然进攻,不知可有诱敌而出之策,云云。
真是个啰嗦的男人。
我将父亲发给我的密函丢进桌旁的火炉里,望着被火海逐渐吞没的信纸,我脑中也涌现出一丝尚未被烧作焦炭的记忆。
我父亲是个怎样的人呢?他出生于不配拥有苗字[ 苗字:日本古代的另一种姓氏,平民因为出身低贱通常没有苗字。]的贫民家庭,但那对经商的双亲却兢兢业业,年纪轻轻便在这个商人地位低贱如泥的武士社会中闯出一番事业来。父亲在东海道出生长大,自小就随着做海贸生意的双亲四处游历。他去过琉球与朝鲜,甚至远赴大明,所以尽管出身卑微,他也仍抱有旁人无法企及的学识与远见。
父亲这样的人及他身后的家族,一定能在这下克上的乱世中混得风生水起吧——旁人都是这样认为的。然而贫民终究是贫民,有什么资格跟强权阶级叫板呢?一心只想着扩张领土又迫于财力的武士向羸弱的商贾与百姓伸出了魔爪,繁重的税收与徭役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在这个国困民穷的乱世中,武士看到生意有成的海上商人更像是看到了一大堆敞开的金银财宝,虽然这些野蛮的武夫个个只领着少得可怜的俸禄,可他们手中还有武器不是吗?
就这样,父亲的家人闯荡了半生才整顿起的船队,仅仅在一夜间就于武士的刀下灰飞烟灭。
这个国家的武士生来就高高在上。
被掠夺的心怀不满者当然想过反抗,但当父亲双亲的尸体都被相模湾的海潮淹没时,他却什么也不敢想。他只身逃了出来,逃到了遥远的西国,一路的劳苦奔波令他胸中的痛苦愈演愈烈,他深知自己无力反抗武士,便决定用死亡来埋葬一切。
在身陷浑浊的绝望之前,父亲遇到了一个年轻女子。
那一天是我生命的开始,也是父亲遗恨的终结。
他没有一日忘掉摧毁自己家族的凶手,他心中的复仇之火正如我桌旁这簇矜牙舞爪的烈焰。他要向相模国复仇,他要以彼之道还治彼身,他要看着曾迫害自己的北条家如自己的家族一般土崩瓦解。
躺在炉中的密函被烧了个干干净净,眼下已没有人能分辨出那摊灰烬的本来面貌。
密函是从播磨国发来的,然而我却不由得回忆起了一个截然不同的故事。
武士高不可登,在这之上更能压倒一切的是皇室……很可惜,日之本的皇室现如今是比幕府还要俯仰随人的玩意儿。
若不是卖力博得名誉的今川纯信突然决定恢复天长节[ 天长节:设立在日本天皇的生日那天,具体日期会根据当朝天皇的出生日期变动。]的祝典,谁又能想起那个因为贫穷与软弱而被丢到犄角旮旯里的公家呢?
城中新栽的梨树难得开了第一遭,原先这里遍地都是些樱木。我在村雨城一住就是八年,每逢春天总要容忍那漫天的花瓣似海浪般席卷庭院。
在我看来,零落的粉红庸俗而刺眼。
终于有一日,我再也无法经受被樱花飞屑扑满衣袖的季节,便叫匠人将樱连同那有着一样颜色的桃树一并砍了去,但这空虚的城池总该有些什么植被装点。
“那便种些梨木吧。”
本来我应仔细斟酌一下,虽说我大约不会再在这个地方待多久了。但当土岐晴孝刚开口征求我的意见时,我便将心中所想之物脱口而出。
我喜欢梨花吗?大约只是因为梨花纷落时,被白色花瓣铺满的院落就仿佛是下过雪一般。
我母亲一定是喜欢雪的,不然也不会用“雪华”二字为我取名了。
今日我恰好穿了件鼠灰色的留袖,所以当我结束日日如一的午后散步返回城中时,便并没有注意到自己肩头迭着的梨花瓣。
其实这时我不该待在这里的,天长节曾是这个国家最为盛大的祝典,此时不光是京都御所,连伊势神宫的神祇官们也陷入了堪比准备继位仪式的忙碌中。已被拔为左大臣的今川纯信为了庆祝这早已被罢黜多年的祝日,特地斥巨资命人重新翻修了京都御所,更是邀请四面八方的大名前往宫中参贺。
那位长命的天皇陛下,如今是什么岁数了呢?似乎是正值八十岁吧。
要在这人人自危的时代安身立命,还真是够辛苦的。只是若非曾献出自己的至亲至爱,是不是就不能苟活至今了呢?
在土岐晴孝又属意我与他一同赶赴京都之时,我头一回提出了拒绝。
“与北条家的那位夫人发生了那样的争执,你会这样选择也是在所难免。那你便留在这里吧,虽然之前那件事有传出些风言风语,但北条真彦和其他大人在明面上还是不敢对我怎样的。”
在早些时候的京都贺年宴上,我曾与她的妻子发生了些口角。这四年间,她一有机会便要来村雨城与我夜会,到最近一年内她甚至在大白天里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