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刚过,京城吉庆坊的兰府便灭了灯,丫鬟小厮已经忙活开来,可仔细望去,个个都屏着气捏着步子,偌大兰府竟是静的骇人。
东侧院慈安斋明堂内,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太太正盘膝坐在梨木榻上,正值夏日,老太太只在雪青立领的中衣外套着一件玄色万子福对襟衣裳,下着一条赤金撒花缎面的马面裙,额上系着条松花色镶珠子抹额,养的圆润的面庞上满是疲意,似是刚刚才起身,头上全无珠翠点缀,只松松挽了纂儿。
紧挨着软塌的灯挂椅上,坐着位叁十上下的中年妇人,她正拿帕子捂着唇,泪涟涟的眼睛时不时朝着软塌上阖着眼的老太太瞅去,几次欲启唇开口,都被老太太身旁立着的程妈妈用眼神瞪了回去。
再往下摆着的一溜小杌子上,坐着一个少年两个少女,只除了与妇人挨得近,略微年长一些的男子一脸睡意惺忪,其余两个则一个剑拔弩张,娇俏的小脸上愤愤的,另一个坐的稍远些,手里头绞着帕子,低垂着头似乎很是局促。
忽的一声轻咳,老太太缓缓睁开眼,先是扫了下头一圈,见众人皆在,脸上不由得放松了些神色,淡淡道:“便是这样一家子好好地,才不枉外头人说咱们兰家一声和睦。”
闻言,中年妇人啜泣一声,却是没有开口。
下头一个穿着红色夏衫子的姑娘却哼了一声,眼角朝挨着自己的姑娘瞪了一眼,冷笑道:“外头人说的再好,又有什么意思?只有自个儿才知道,里头到底是和和美美,还是腌臜事一堆。”
“你住口!”老太太正从程妈妈手中接了茶盏来,闻言怒喝一声,砰的砸了茶盏。
兰画珀眉头都不蹙一下,继续冷声道:“祖母还要怪孙女顶撞长辈吗?就连父亲都敢瞒着祖母做下这等子事,祖母也不过只是轻轻揭过。如今,孙女不过说句实话,祖母便要生气了?祖母若要怪,还是先怪父亲去吧!我母亲在这家中操持多年,临了头上却被扣了这么一个屎盆子,我这个做女儿若不替母亲开口,难不成还真叫人欺负了去吗!”
“你!你!”
老太太伸着手指,恨得急喘起来,一旁的程妈妈赶紧抚着老太太的胸口替她顺气儿。
待老太太好不容易平息下来,这才眉峰一凌,厉声对一旁的中年妇人道:“看你教出来的好女儿!”
中年妇人只哀戚戚的抽噎一声,从椅子上滑了下来,乖顺的跪着,道:“母亲说的对,是儿媳管教不好画儿,才纵的她如此顶撞长辈。如今,儿媳便带着画儿自请离去,好让老爷省心,让母亲省心。”
“你!你这是在威胁我这个老婆子吗!”老太太怔了一下,攥着拳头朝软塌狠狠的锤了一拳,带了哭腔道。
中年妇人也不说话,只伸手拽了一旁梗着脖子的兰画珀一起跪下。
程妈妈赶忙来扶起,可乔氏却只铁了心的跪在榻下抽噎个不停,一旁的兰画珀本还强硬着,耳边听着母亲委屈至极的哭声,不由得眼眶一热,又随着哭了起来。
一时间,慈安斋内哭声大作,兰画珀的恸哭声里夹杂着乔氏的抽噎,一会儿又听着一阵哀切的抽泣声。
只见杌子上一直都未曾说过话的女子,捏着帕子也跪了下来,伸手去扯乔氏的袖口,一双眼里包出两泡泪来,端的是一副可怜样子。
“母亲别哭了,都怪诗儿,若不是爹爹见诗儿可怜将我带回来,母亲也不会这般难受,五妹妹这般懂事的人,也不会顶撞祖母了……”
话未说完,一旁跪着的兰画珀忽的起身,将兰绣诗推搡一把,尖着嗓子吼道:“闭上你的嘴!什么妹妹!你当谁是妹妹呢!我可是兰府的嫡出女儿,你一个娼妇养的,也敢同我称姐道妹了!”
“是,原是诗儿不配,如今诗儿便趁着爹爹不在家的时候离了去,免得叫一大家子为难。”
说着,起身便要出门去。
兰画珀却是冷笑一声,嚷到:“你要走便快些走!拖拖拉拉的,还以为这府里边有谁会拦着你似的!不过就是装出个可怜样子,让爹爹瞧着心疼你,好来继续作践我们母女罢了!”
老太太见兰绣诗已经到了门口,摇着头愤恨的锤了自己的胸口几下,推着一旁的程妈妈道:“还不快去把人拦下!”
谁知被兰画珀听了,嗷的哭了出来,嚎啕道:“便是你们都这样向着她,才纵的这个贱人这么欺辱我们!”
这厢屋子里头乱成一团,早已经从里面溜出来的兰府二公子兰从显,却摇着扇子出了慈安斋。
今日他还约了翰林唐家的公子一道去打马球,听说唐家在京郊新买了个马场,里头还有几匹大宛驹,他早心痒了许久,若非这几日家中折腾的厉害,他不好自个儿出去玩,否则又怎会忍到现在。
眼下反正家中且得折腾呢,爹爹又哪里会顾得上来管他?何况,他不是还写了信叫书玉那个小人精儿回来帮忙,也算是尽了些力了,想来母亲和爹爹要怪,也怪不到他头上。
一时间,兰从显更是忍耐不住,脚下步子匆匆,回屋子里换了身骑装便要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