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边该怎么交待……左不过说谢知方被流矢所伤,抑或遭太子的亲信斩杀,总之都和他不相干。
笼子里养的金丝雀,给再多吃的喝的,若哪一日忘记关掉笼门,还是会有逃走的可能。
但谢知真不同。
她是屏风上的一只凤凰,自嫁给他那日起,便被金丝银线死死缝在上面,就算年深月久,羽毛暗了,霉了,给虫蛀了,死也还死在屏风上。【注】
她永远都别想离开他。
宁王往陛下的丹药里加了一味猛料,那药遇酒便成剧毒,赏花宴上,陛下饮下一盅桃花酒,立刻口吐鲜血,昏迷不醒。
丽贵妃拿出凤符,下令封锁宫门,谢知方领兵自暗道进入宫城,一马当先,弑杀太子,和宁王会合。
紧接着,大半兵马倒戈相向,季温瑜打出“清君侧”的名义,将丽贵妃和宁王投入狱中,沦为阶下囚,却把谢知方围困在大殿之前,意欲赶尽杀绝。
千万支箭镞射向空中的时候,一位红衣丽人忽然冲出,挡在谢知方面前。
锋利的箭头穿透她的胸膛,扎进弟弟的身体里。
银灰色的瞳孔骤然收缩,季温瑜面色僵硬,神情冰冷。
迎着谢知方撕心裂肺的咆哮和质问,他好像分裂成了两个人,一个难以置信地看着她惨死的情状,另一个冷血无情地驳斥对方:“成王败寇,这样叛党家族出身的女人,如何配做我的皇后?如今,她自愿赴死,也算是识时务,你们姐弟俩,黄泉路上做个伴儿,不是挺好的么?”
他知道谢知真已经断了气,因此几乎没有犹豫,便抬起右手,下达第二道箭雨的指令。
他想,从这一刻起,他终于成为一名合格的帝王。
他命人分开谢知真和弟弟的尸体,属下为难地说两个人抱得太紧,被他冷冷地横了一眼。
他亲自动手,砍断谢知方的臂膀,以皇后之礼厚葬正妃,却将她最关心的弟弟晾在城门口示众三日,挫骨扬灰。
大雨连下了五天五夜,几乎将整个长安城淹没,也把所有的腥风血雨洗涤干净。
其后,河清海晏,天下太平。
他拥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力和鲜妍明媚的美人,后宫佳丽三千,诞下龙种无数。
他游刃有余地治理着这个国家,一手创立空前的盛世,又将那些随他起事的老臣挨个收拾干净,赐死的赐死,告老的告老,只留下一群俯首帖耳、惟命是从的忠臣。
儿子们渐渐长大,开始蠢蠢欲动。
他养蛊般纵容他们争斗,就算哪个死于非命,心中也泛不起什么波澜,直到其中最出挑的三个威胁到了他的皇位,这才悍然出手,圈禁了其中两个,逼死另外一个。
一切都很圆满,只除了他日渐严重的头痛病。
或许是思虑过重,渐渐的,能睡一个时辰都称得上奢侈,睡着之后又总是做同一个梦。
梦里,他不耐烦地掀开红彤彤的盖头,看见鲜活的美人儿羞羞怯怯地对他微笑。
许是大限将至,他不如以前那般偏激苛刻,偶尔也会生出种类似后悔的情绪——
如果当年行事缓和一点,留谢知方一条性命,他和她是不是不至于走到天人永隔的境地?
可是,谁教她不肯听他的话呢?
若是她那一日好好在殿里待着,相信他编织出的谎言,便可和他一起搬进这座富丽堂皇的宫殿里,享受万民的膜拜和敬爱。
这样不是很好吗?
季温瑜捏着被他摩挲得油润水滑的碧玉簪——这是她死后,从她鬓间拔下来的。
也是唯一的念想。
回首他这一生,大起大落,险象迭起,无数次与死亡擦肩而过,登基之后殚精竭力,爱民如子,又御驾亲征,驱虏平蛮,使四海竞相归服,称得上是一位千古帝王。
若说这轰轰烈烈的几十年有什么遗憾的话,大抵就是她了。
身边的美人长着和谢知真相似的容貌,是他派人在民间寻了许久才找到的。
她将苦药递到他唇边,低声道:“陛下,该进药了。”
季温瑜闭上双目,道:“不喝了,没甚么用。来人,拟旨。”
他拟下一道遗旨,指定了太子人选,那是众位儿子中,唯一继承了他瞳色的孩子。
他使人紧锣密鼓地修建皇陵,将谢知真的棺木搬进陵寝之中,下旨待他死后,和她合葬在一处。
在闹哄哄的哭喊声中,他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再睁开眼时,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回到了少年时。
他穿着夜行衣,以黑布蒙面,身后传来喊打喊杀之声,几乎一瞬间便想起,这是他十七岁那年,为了博得父皇的喜欢,白龙鱼服来到江南调查行贿大案、被人追杀时的遭遇。
来不及处理狂喜的情绪,他循着记忆跃入冰冷的河水,奋力游向不远处的船只。
在他印象里,救了他的是一条简陋的渔船,眼前却出现偏差,客船犹如庞然大物,好不气派。